嬴成蟜有感而发如此多话,嬴扶苏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在他记忆中,叔父从来没有与他说过这么多正经话。
他不知道嬴成蟜说的对不对,但他愿意去试着听一听。
“慢慢来,你要学的事物还有许多,多向你的父皇学习。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千古一帝这四个字,唯有你父皇一人可以用。”
在真真正正地身处于秦朝这个时代,切切实实得近距离接触始皇帝后,嬴成蟜真的觉得,历史为始皇帝的评价,低了。
始皇帝是历史上唯一一个集王道,霸道于一身的帝王,是一个以人身,行神事的帝王。
嬴成蟜曾告知韩非——术不可以治国,此感想一半来自穿越挂,一半来自始皇帝。
始皇帝对于阴谋诡计向来嗤之以鼻,他向来只行阳谋,只走正道。
世人皆在六国余孽不遗余力的宣传下以为,始皇帝只有霸道,一意孤行,不以王道行事。
但事实上呢?
焚书一事,在始皇帝将张右丞的一城之地予了通武侯王贲侯,原本困难重重的群臣尽皆表示毫无问题。
玄鸟殿内的文臣,是这世上最难接受简体字的一批人。
但在始皇帝三言两语之下,奋勇争先地带头推行简体字。
这就是阳谋,堂堂正正。
不加任何掩饰,却就是让人无法抗拒。
后世所谓的帝王心术,猜忌,疑心,平衡……
从来没在这位将皇帝二字,刻在封建王朝两千多年的伟大帝王心中存在分毫。
始皇帝是一位没有帝王心术的帝王,是一位视帝王心术为鬼蜮伎俩的帝王。
但始皇帝对天下的威慑力,却比任何一位精于帝王心术的帝王都要强,强得多。
“诸公既然再无异议,此事便就此定下。为有利于诸公在封地内推行简体字,成蟜特训有识得简体字的五万锐士,朕会按封地大小分发到诸公领地。”
这话若是放在焚书这件事之前说,群臣会对始皇帝反感,觉得始皇帝太过霸道不听谏言。
但这话放在焚书一事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说,群臣就只有感激涕零。
陛下真好,怕我们第一步难以推行简体字,先要长安君培养了五万锐士。
“陛下圣明!”
一件件官服微摆,始皇帝在群臣山呼海啸的歌颂声中,完成布政。
“扶苏有异议。”
不和谐声音出现,吸引了群臣目光,也吸引了始皇帝目光。
群臣直接看向嬴扶苏。
始皇帝则是先看向嬴成蟜,再看向嬴扶苏。
“讲。”
“焚书是为一统天下,统一文字。陛下何不以简体字抄录百家书籍发往天下,如此既不会斩断天下文脉,也可更好推广简体字。”
始皇帝一听就知道这个话是他亲弟以他亲子之嘴言说。
现在场中除了嬴成蟜,已无人再去在意百家文化传承这种小事。
与封地相比,这些都不重要。
长公子还是长公子,骨子里没有变,还是仁德啊……
群臣心想,然后等着始皇帝的答复。
这句提议不论从何种方向上来讲都是正确的。
焚书,是为了书同文字,这个没有一点问题。
但为什么不能以简体字写下百家书籍,传行天下呢?
百家子弟想要传播知识就要用简体字,这样百家子弟不是更容易接受简体字一些?
“太慢。如此行之,百家仍可以反叛思想裹挟百姓,不利秦国一统。”
始皇帝早就思量过这个问题,而这就是他所给出的答桉——太慢了。
一张白纸好涂抹还是一张国画好涂抹,白纸。
始皇帝要让整个天下恢复出厂设置,让他们全都打上了秦国标签之后,再给他们安装app。
在始皇帝眼中,秦国的一统最为重要。
就如同当年嬴成蟜为了秦国尽快一统天下,而默认了军国主义一般。
事有轻重缓急。
嬴成蟜叹了口气,他其实不能接受这个理由。
破坏永远比创造更容易。
斩断文脉简单,重新塑造可就难了。
华夏一统固然重要,但一统之后的华夏发展路线也很重要。
嬴成蟜当年没有强行在六国行琉璃乱国之法,便是考虑到琉璃放出后,一统六国的灾后重建实在太艰难了些。
今朝始皇帝焚书政策,和当年他的琉璃乱国都是釜底抽薪之计,太过毒辣。
但在这个大殿上,嬴成蟜无法反对。
因为天下之主,是始皇帝。
于是,限时嘴替嬴扶苏受教归位。
焚书一事,就此定下。
始皇帝内心摇摇头,对于嬴成蟜偶尔露出的妇人之仁并不看好。
他知道嬴成蟜如何想,但他不认为嬴成蟜想的对,这对哥俩在治国方面分歧就在于此。
此宴散后,是该和成蟜彻彻底底深谈一次了。
扶苏已成,焚书已毕,文字已推,今日也该回到最初之议了。
始皇帝摊开竹简,在群臣还沉浸在焚书,简体字一事上时,轻声念道:
“武城侯王翦,已有封地武城,授齐地临淄所辖十八城。”
齐国靠海,齐地是出了名的富庶。
早在战国时期,齐国就号称拥有天下一半的财富,齐人在天下出名的就是财富。
掌有临淄十八城,意味着王翦的王家哪怕在之后什么都不做,光靠封地内的赋税抽成,也能够富甲一方。
“老臣!叩谢陛下!”
冬~
大秦第一位彻侯跪倒在地,给始皇帝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
老将王翦喜出望外,他确实是没有想过始皇帝会赐给他齐地。
王翦在伐楚之时,人在外面征战,快马不断奔赴咸阳。
向始皇帝要宅邸,要仆人,要美女,要爵位,要厚禄。
始皇帝无不应允,将王翦所讨要的所有物事尽数与之。
虽说这是王翦自认的避嫌防猜疑之举,但换个角度想,说他挟功要赏也没毛病。
且在打完仗后,王翦不止一次得和始皇帝说厌倦了厮杀,膝下只有王贲一子,王贲还没有留下子嗣,隐退之想溢于言表,惹的始皇帝很是不喜。
如此种种,王翦本以为始皇帝会赐给没什么油水的边境封地。
但万没想到,竟然是天下最肥的齐地,这让王翦怎能不惊喜若狂。
群臣投去艳羡目光。
齐地啊……
分出去一块就少一块的宝地,谁不想要?
嬴成蟜苦笑一声。
皇兄你又不按照商量的来,王家如此能打,又忠心耿耿。
不是说好分到辽西,辽东,打高句丽和东胡去吗,怎就分到了齐地。
“起来起来,秦国没有磕头下跪的礼仪。将军为大秦征战沙场十余载,劳苦功高,此是将军应得的。”
始皇帝看了眼赵高,赵高心领神会,快步上前扶起王翦。
王翦嘴里不断念着“多谢陛下,多谢陛下”,被赵高搀起。
“将军老了,不想打仗了,朕知道。那便在齐地好生修养,颐养天年,行些文事罢。”
始皇帝开始分封第二位。
“通武侯王贲,授齐地琅琊所辖十一城。”
“老臣叩谢陛下!”
王贲还没说话,王翦又要再给始皇帝磕一个。
临淄,琅琊两地相邻。
儿子也封到了齐地,还和自身放在一起,这是莫大的恩赐。
赵高眼疾手快,又武功高强,拦住了王翦。
王贲此时如梦方醒,声若隆钟地道:“谢陛下。”
他的样子也是很欢喜,但又没有那么欢喜,远远比不上其父欢喜。
也不知道是谁妇人之仁,把大秦最能打的两个将军封到齐地……
嬴成蟜郁闷地想喝口酒,拎起酒壶才发现刚才被嬴扶苏喝光了。
嬴扶苏这回算是真的开窍了。
嬴成蟜不善眼神还没落在他身上,他就跑去向曲水中放美酒的宦官,宫女处。
不合时宜地搬了一坛子酒回来,放在嬴成蟜脚边,灌满酒壶,为嬴成蟜酒樽中倒满酒。
一套流程下来,让嬴成蟜想借机发脾气都没得发。
啪~
嬴成蟜扭头一巴掌打在嬴将闾头上。
“学学你大哥,你怎么那么没眼力见呢!”
嬴将闾天降横祸,拿起大哥刚灌好的酒壶,吨吨吨……
“蒙恬,授九原郡所辖五城。”
九原郡,位于北边边境,与匈奴接壤。
中原内陆已没有大型战事,战场厮杀,唯有这些边境之地。
虽然九原郡所辖五城,比临淄十八城的面积还要大。
但这片封地,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好封地,应该说是极差的封地。
地广人稀,土地贫瘠,连年征战,几乎没有多少人会想要这种封地。
只看群臣投向蒙恬目光中都是同情,而没有艳羡就可见一般。
但蒙恬很是开心。
他喜色溢于言表。
起身抱拳,朗声道:“谢陛下宠信!恬必不负陛下重望也!”
“你不怪朕,朕就心满意足了。蒙公若是言朕刻薄寡恩,仗剑闯宫,你记得说是你自己管朕要的九原。”
始皇帝笑着道,这答话很明显和先前答王翦的不同,任谁都能听出其中透露的亲近。
“陛下说笑,大父只会言陛下皇恩浩荡!”
“但愿如此,陇西侯李信,授陇西所辖八城。”
陇西之地,在大秦最西边境,也是一个边境之地,现今兰州地带。
这封地临近羌族,月氏,也是赤裸裸的无毛之地,地广人稀。
陇西侯李信表现却和蒙恬一般,喜形于色,起身昂扬道:“谢陛下提携!”
始皇帝还未来得及答话,一声惊雷怒声响遍玄鸟殿。
“陛下何以如此轻我邪?”
王翦暴怒,一代战神将怒目圆睁,奋力呐喊的儿子踹倒在地。
“竖子你说什么!陛下带你何等厚重!你有何不满足!”
王贲单手拍地,将那方方正正的枣红色砖石拍成个碎末,借着这股反震力重新站起。
他侧身腹部衣物上,身上印着王翦的鞋印,对着他最尊敬的父亲王翦大声道:
“阿父你老了!贲还未老!你已是彻侯!贲还是关内侯!你要孙儿,现在离儿也已降生,阿父你没有理由阻止我。你失了锐气,我还有。”
“蒙恬,李信都能被封在九原,陇西,我怎能在琅琊空耗?那琅琊谁爱要谁要,贲不要!”
一向对此自己言听计从的独子,今日在玄鸟殿上如此言说。
气的王翦怒瞪双目,嘴中止不住地骂着“逆子”二字,追着王贲打。
王贲这么多年来首次违背阿父的意愿,只觉心中那如山的压力尽数消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着。
“蒙恬,我以琅琊与你换九原!”
蒙恬冷笑。
一口回绝。
“做梦!”
“李信,我以琅琊与你换陇西!”
李信呵呵。
二个回绝。
“不换!”
琅琊地好是好,田地富庶,什么都有,但那又怎样?
大秦是军功爵,有仗打意味着有爵升有钱拿,意味着功名利禄,意味着什么都有,意味着英雄一身绝世神功有施展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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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尚武,不尚享受。
凡大秦兵家子弟,哪个不想建功立业,成为白起,王翦这样的大秦战神,这就是独特的大秦文化。
出身显赫如嬴成蟜,始皇帝亲弟,就因为明面上于秦无功,还曾留下屯留之耻,致使秦人纷纷厌之。
身份地位远不如他的城防军,只是对他持有最基本的尊重,而不服从他的命令。
这在其他国家,楚,韩,齐任意一国都是不可理解,不可出现的现象,在秦国却很是寻常。
大秦尚武。
闻战则喜。
“陛下何以如此轻我邪?蒙恬破过国乎?李信破过国乎?何以陛下给其二人仗打不给贲仗打?陛下是怕贲打不来胜仗乎?陛下你湖涂了乎?可记得贲有败过乎?贲不要琅琊!贲要上郡!贲要辽东!”
王贲怒气冲冲,不服不忿地向始皇帝讲着他一个将军的道理,要求换封地。
王翦在其后追打不断。
他打了一辈子仗,有无数次险些身死。
他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想再看到儿子上战场。
“你这逆子,你能打得过老夫乎?你我各领五千精兵战一合,赢了老夫就不再管你!”
王贲本事都是王翦教的,王贲自然不会认为其兵事能力抢过其父,这约战自是不应。
始皇帝哈哈大笑,看着王贲狼狈逃窜,听着王贲不敬言语,却很是欢喜。
“王贲,你父认为你不得再上战场,你若能证明你比你父强,朕就为你换封地!”
“反悔是鸟人!”
始皇帝一拍桌桉,重复了一遍王贲的话。
“反悔是鸟人!”
“我父攻赵时为李牧所败,我王贲一生却从未败过。不败之将与有败之将,陛下你说孰强?”
“逆子!逆子!”
当众被亲儿子损,王翦气的火冒三丈。
“你遇到李牧你能打过乎?你能打过乎?”
“贲能,你让李牧从地里爬出来,让他与贲战上一场看孰强孰弱。阿父你老了,老了你便去为我带离儿罢,你不要阻碍贲建功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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