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张让突兀的一句话,刘备并不觉得奇怪。
“哦?”
刘备看着张让平静的表情,笑道:“哪里不寻常?”
“如此贫贱的出身,最终却能让你成为士人。”
张让叹息道:“陛下长于侯府,固然没有大富大贵,却也没有吃苦受罪,所以陛下不懂,你从一介织席贩履之徒成为如今之士人,到底要花费多少心思,更何况,你才二十一岁,你这样的人啊,五十年难得一见。”
“你懂我?”
刘备收起笑容。
“你以为我不懂?我若是有你这般才能、隐忍、机缘,为何还要舍弃男儿之身,背出家族,成为一个为人所鄙弃的阉人呢?”
张让忽然笑了,笑的有些凄凉。
“我与你出身差不多,一样没有富贵的家族,一样需要苦苦挣扎才能勉强饱腹,但是我没有你的坚韧,没有你的狠辣,没有你的机巧,没有你的机缘,所以我无法成为伱。
我和你唯一相同的,就是同样不甘于一辈子冻饿至死,我不甘心!为什么他们可以大鱼大肉荣华富贵,我却只能忍饥挨饿衣不蔽体?为何上苍如此不公?我不甘心!我绝不甘心!
为了不被饿死,为了不受人欺辱,我没有其他的办法,我只能去势入宫,成为阉人,尽管如此,初入宫廷,我也还是蝼蚁,受尽欺辱,为人端屎送尿,清洗厕间,甚至睡在厕间。
但是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只要我死不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拼命往上爬!我做到了!我现在已经爬上来了!我享有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荣华富贵!”
张让边说边流泪,仿佛是要把自己积累多年的辛酸泪一把倾泻出来似的。
然而刘备对此丝毫无感。
这天下受苦的人太多了,所以,这不是你得志以后就放纵自己大肆敛财无恶不作的缘由。
而且,咱们很熟吗?
你对我吐苦水,干嘛?
难不成你指望我给你一个温暖的抱抱?
于是刘备摇了摇头。
“所以,你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呗?”
张让仿佛被刘备轻视的表情刺激到了,大怒。
“要不然呢?我还能为了什么?我拼了命往上爬不为了荣华富贵还能为了什么?你呢?你就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吗?”
“荣华富贵只是附带,我所求之根本,并不在此。”
“你所求者在什么地方?你告诉我啊!”
张让愤怒地走到刘备面前,怒视着他:“你高尚?你了不起?你受过我受过的苦吗?你端过屎尿吗?你在遍地污秽的厕间睡过觉吗?在那里吃过饭吗?你有过吗?”
“对你个人的经历,我表示同情,对你奋斗不息的精神,我表示赞许,对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我无话可说。”
刘备扫了张让一眼,直接越过他往前走。
“别以为只有你才是天下间最苦的那个人,天下吃苦受罪一辈子不得翻身的人多了去了,我所见过比你更惨的比比皆是,不差你一个。”
“但是说到底,如果我是你,我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改变处境的办法,所以,我并不比你更加高尚,我不指责你。”
“但是此时此刻,我希望你能够有一個清醒的认识,我们是盟友,一起对抗士人的盟友,有了我,你们可以有的放矢,效率更高,没有我,你们就是瞎子,打不到正确的地方,威胁不了士人的根本。”
“同样,对我来说,有了你们,我的办法就能更好的威胁到士人,而没有你们,我纵有通天本领,也使不出几分力气。”
“孰是孰非,张常侍作为一个资深官员,应该是可以分辨清楚的,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未来,才是我们需要把握住的。”
“最后,祝我们合作愉快,张常侍。”
丢下这句话,刘备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皇宫,也不去看张让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
他和张让有着差不多糟糕的家境,有着差不多糟糕的童年,有着差不多糟糕的境遇。
但是不得不说,他好歹有个当官的祖父,做小吏的父亲,还有宗族作为最后的依靠,长大以后还得到了拜卢植为老师的机会。
他是个普通人,但是他的这个普通人比起张让那种要进入宫中做宦官的处境,可能要好的太多了。
但凡有点选择,但凡有个上升途径,但凡统治阶级对被统治阶级稍微温柔一点,下手不要那么狠,给他们一点喘息之机,谁愿意舍弃子孙根进入宫廷为人所轻呢?
错的不是张让。
那么错的是谁呢?
走出皇宫,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刘备的心情无比阴郁。
然而再怎么阴郁的心情也不能阻止他的前进。
因为再不前进,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就真的要走向某种意义上的合流了。
本来郑玄的出现和郑学所受到追捧就已经让这种趋势大为加快,如果再不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分裂他们,一旦乱世开启,不单单是刘备自己没有前途,他所设想的道路也无法走下去了。
战争开启,中央崩盘,依靠皇权威势分裂士人、重创士人力量的最后机会也会丧失,纯粹的乱世降临之后,饱受折磨的世人所追求的将是秩序,而不再是斗争。
这种事情,刘备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不管,坐失良机。
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为什么不去尝试一下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抱上了刘宏的大腿,有些事情,就必须要去尝试一下。
光和五年八月开始,大汉朝廷内部发生了一些变化。
事情起源自刘宏的骚操作。
二十六个被诬陷的郡守得到了奖励,他们将成为议郎来到中央任职。
然后,他们空缺下来的二十六个郡守的职位就需要另外换人上任了。
直到这个时候,部分后知后觉的士人才意识到皇帝这以退为进的计策是多么的恶心人。
刘宏亲自主持了二十六个郡守的新任人选的选拔,然后选择了二十六名士人。
没有一个是和鸿都门学有关系的,全都是最正统的士人。
然后刘宏让他们交钱。
一人两千万钱,到西园来交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许讲价,童叟无欺。
然后就可以去上任了。
这多恶心?
越是出身高贵的士人越是无法忍受这种明晃晃的侮辱,他们要做官,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圣天子垂拱而治,具体的事情他们来负责就可以。
当官,应该是朝廷给他们钱,什么时候当官还需要花钱了?
这是天大的耻辱啊!
到底是交钱还是不交钱呢?
交钱的话可以当官,但是名声就不好了。
不交钱的话名声保住了,但是权势就没了。
这两难的抉择到底该怎么办?
正当士人们一边纠结一边暗暗痛恨刘宏政策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刘宏忽然又转变了态度,对其中六个郡的郡守放行了,没让他们交钱就给了官员印绶,让他们上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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