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麟与傅士仁赶到了医署的蚕室内,姜囧一如既往的在昏迷。
关麟则不断询问这边的医官,姜囧的脉搏、心跳如何?
毕竟是身处那北邙山的烈焰火海之中,火势、毒烟、兵戈、箭弩…都会成为致命的一环。
何况…姜囧看起来也极其的虚弱,且始终昏厥不醒,虽然医者说已经性命无碍,但关麟终究是放心不下,心头忐忑。
再三的凝视过姜囧,关麟还是转过身,他朝向傅士仁,语气郑重的问出另外一个问题,“大哥,你不是与这魏将军大打出手么?又是…回头扎刀,大劈刀,挂刀、提刀、大撩刀的…那…”
俨然关麟要问细节了。
而话听到这儿,傅士仁突然就有点尴尬。
真要去揪细节,那…那他不…不全露馅了?
让三弟发现,他傅士仁不过是捡了现成的功劳,还在这儿恬不知耻的贪功,那可太讽刺了!
最关键的是丢人,人都丢到阿婆家了!
要知道,傅士仁是把脸面看的比什么都重的人。
“是…是…是吧?是啊…”
傅士仁硬着头皮,磕磕绊绊的回道。
关麟却是话锋一转,“那你与他比试之际,可注意到他身边有一年轻人?应该与他像貌相似…是他的儿子,名唤姜维字伯约!”
说起来,关麟并不知道,理应在天水的姜囧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可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看着姜囧的年纪不算小,关麟怀疑…他的儿子姜维理应也带在身边,亲自栽培、历练。
也正是基于此,关麟才有此一问。
倒是傅士仁踟蹰了起来,他吧唧着嘴巴,像是在细细的回想。
可那打斗都是假的,姜囧身边有没有其它人,他哪知道啊?
当即,傅士仁朝身旁的亲卫招手,“你们一个个的在周围看的清楚,那时候,本将军与这逆魏将军打斗之时?可有其他逆魏贼子?有么?”
这个…
这亲卫眼珠子一定,当即回过味儿来。
他也回想了一下,然后回道:“没有…我们发现…啊不,是将军与这贼将打斗时,有且只有他一个…”
这…
听到这个回答,关麟有些失望。
还是那个问题:
——姜囧在这儿?那姜维在哪呢?
他格外在意姜囧的原因就是因为姜维,倒不是姜囧不够出色,而是姜维在蜀汉史上太过熠熠生辉。
倒是一旁的傅士仁如释重负般的吐出口气,他斜睨着眼朝着那亲卫意味深长的说:“这个可以有啊!你们再想想…”
“将军…”亲卫挠挠头,“真没有…真就…就这贼将一人!附近再无半个人影啊…就是尸体都没有…”
听到这儿,傅士仁也挠挠头,他却是好奇的问关麟,“三弟?这么个逆魏的无名将军,你如此上心…这不对劲啊…三弟?到底啥情况?啥情况啊!”
…
在床榻上,方才一直纹丝不动的姜囧,手指突然颤了颤。
他一直都在做梦,做着一个噩梦,梦见…自己不断的堕入无尽的深渊,周遭响起的却是那些与他搏杀多年胡虏的猖獗的狂笑。
——『姜功曹,你也有今天…』
——『当年你驻守天水,让我们多少次冬狩无功而返,让我们饿死了多少人?哼…终于等到你了!』
——『我们就在这深渊中等着你…等着狠狠的折磨你!』
这梦…很诡异!
宛若是那些死在他手下的羌胡魂魄,不断的在呻吟,势要与他不死不休。
可突然,一个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声音干脆,富有磁性。
而这道声音中提到了“边陲将士、抵御胡虏”这八个字…
也正是这四个字将他一下子就从无尽的深渊中拉回了现实。
这世道?
竟还有人能议论起我们?
竟还有人会记着我们的功劳?
“大哥,你一直在问我,为何对这逆魏将军如此上心,我如实告诉你…这很简单,因为边塞儿女过的太苦了,自打汉灵帝继位以来,羌胡年年在冬季寇边,称之为‘冬狩’,世人都言并州十室九空,可谁知道…西凉亦是如此,在西凉便是一个寻常的女子耕地时,也会随身带一把长矛,当听到羌胡来犯的消息,这女子会放下农具,提起长矛…然后去保护她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而这也才造就了天下闻名的西凉铁骑、并州狼骑!”
“反观中原,反观帝都呢?朝内腐败,大族肆意霸占富饶之地,享尽荣华…却不知他们的安乐乡的形成,乃是因为并州、西凉诸如姜囧这样的一个个守军将士…浴血奋战下在那杀戮场,九死一生…所以…”
当“所以”这两个字吟出,那清脆的声调变得更深重了,“所以,我既知道这姜囧来自西凉天水。知道他曾驻守我大汉的边陲,曾无数次往返冲杀于那边塞的修罗场,知道他手中沾染了太多羌胡的血,莫说他不过是一个逆魏的将军!即便是曹操,能做到这一点,有朝一日,他落到我手里,我也会礼遇有加,敬他是一条汉子!”
说话的人是关麟…
显然,这一番话有夸张的成分,有刻意去解释…为何看重这姜囧的理由!
但却也是有感而发。
无论哪个时代,驻守边陲的战士都会是最可爱的人!
只是,关麟没有想到的是…
听他吟出这些话的不止是傅士仁;
也不单单是傅士仁身旁的这一干亲卫,还有意外出现一些意识的姜囧。
而这些话,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振聋发聩,都像是一剂最猛烈的强心剂一般…
——『能说出这一番话的,能为边陲的将士说话的,不论是何阵营,那都是我们雍凉人的知音哪!』
伴随着姜囧心头这一道强烈的声响。
他的精神开始振奋,苍白如纸的脸颊上,霎时间多出了几许血色,那眼睛上的睫毛开始微微颤动,而后眼睛猛地张开了一条线,这一条线遮掩下的瞳孔,竟是精光闪闪。
姜囧被这突然透进来的光刺得又清醒了几分,只是他的身体显然还不能动。
他依旧虚弱无比…
只是,方才听到的话让他这虚弱的身子内,有一抹热血变得沸腾起来。
这种感觉,让他很享受;
这种感觉完全遮住了身体上原本的伤痛。
关麟的话再度传出,“总之,不惜一切代价医好他,我会安排仲景神医来这边,哪怕治好了,大哥…你也要千万礼遇至极,不可限制他的自由…更不能将他视为俘虏!”
这个…
傅士仁吧唧着嘴巴,心里嘀咕着。
——『原本以为是擒了个敌将,敢情,这是救下来个爹啊!』
傅士仁心里苦,但…没法说。
“大哥…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凡是驻守边陲的,我都视之为英雄!更何况是…是他…”
说话时,关麟又把目光转向姜囧那儿…
尽管姜囧有了知觉,但从外表看,并没有什么不同。
倒是傅士仁,越是琢磨关麟的话,越是觉得有深意…不由得思虑了起来。
这时…
门外的麋路提醒道:“公子,二将军还在南城门外等公子呢?这边的事儿既已安排妥当,要不…”
啊…
随着麋路的话,关麟一惊,反问道:“你没派人去告知我爹么?”
这…
麋路懵了,似乎…公子没有这样吩咐过呀!
俨然,关麟也意识到了这点,当下一拍胸脯,“糟了…走,去南城门…”
“是…”
麋路刚刚转身,关麟突的又想到什么,“别去了,多半我爹已经回去了,先打听下我爹在哪?然后…然后…罢了,也别打听了,直接带我先去见那些汉臣吧,还有天子,然后告知我爹,让他也去…”
“是…是…”
麋路拱手退下。
关麟则是深深的“吁”出口气,最后回望了一眼傅士仁,“大哥,这里就拜托了…”
说罢,关麟也走出房间。
一时间,这诺大的蚕房倒是只剩下躺着的姜囧,还有傅士仁与一名亲卫。
这亲卫也是挠挠头,不解的问:“虽云旗公子说的也对,驻守边陲的将士们的确值得尊重,但…”
亲卫瞧瞧姜囧,然后摇摇头,“似乎,云旗公子对他也太过了吧…”
“过,过,过,过你奶奶个腿!”傅士仁直接挥手,猛地一敲这亲卫的脑袋,“我三弟要做什么,你们只管做,我三弟说他是英雄,他就是英雄,都听清楚了吧,不计一切代价,不惜一切灵丹妙药,把这姜囧给救醒了,然后还得礼遇…礼遇…就…就如同当初云长在曹营时,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曹操怎么礼遇云长的,咱们就怎么礼遇他…”
“啊…”亲卫一愣。
“啊你个大头鬼!”傅士仁再度抬高声调,“莫说是对这么一个敌国将军礼遇,我三弟就是让我即刻提着刀去把他爹的脑袋给割了,我这做大哥的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傅士仁这话说的铿锵。
就宛若…他真的能做出这事儿来——
倒是姜囧,从始至终,听过了傅士仁与关麟的对话,他的心头莫名悸动…无比震撼的、深重的悸动!
是啊…
抵御羌胡的边陲儿女不怕死,但…怕被人遗忘!
怕像是那雁过无声一般…
他们的事迹也变得无声无息,被这历史的车轮埋没!
…
…
火把摇曳,将关羽的影子拉的狭长。
云旗擅自更改路线,导致关羽没有接到儿子,此刻他的神色显得有些落寞。
他一人一马穿行于这月夜下的洛阳城街道。
因为已经入夜,寻常的百姓是不允许出门的,街道中唯有的“踏踏”的脚步声是夜晚巡逻的兵士。
有关家军,有傅士仁的兵马,有臧霸的兵马,因为是非常时期,又因为生怕…逆魏还有残余潜伏在洛阳城里。
故而,即便是晚上…每隔几百步,总会有沿途的兵士向落寞的关羽行礼。
“二将军…”
“二将军…”
关羽一一点头回应,可双目无神,俨然…还在为关麟改走西城门的事儿神伤不已。
曾几何时…
他发现,他竟是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凡是儿子关麟的任何微小的行动都会影响到他的心境。
这是老了么?
老了,都会容易感伤的?是么?
正直遐想之际…
“云长…”
一道粗重的声音传来。
关羽抬眼,是老熟人臧霸了。
话说回来,这次臧霸的投诚算是意料之外,却也有几分情理之中的味道…毕竟云旗与灵雎的事儿,灵雎与臧霸的关系,关羽还是知道一些的。
入城后,因为大家都很忙,忙于救火,忙于清理战场,忙于重建汉宫,哪怕是有见面的机会,关羽与臧霸也只是点头示意,并没有详谈。
谁也没想到,无心插柳…
这个夜晚的偶然相见,倒成就了这位关家军的统领与泰山军将军间第一次的畅聊与细谈。
“奴寇是亲自带兵巡夜么?”
“是!”臧霸抬眼望向关羽,继而笑了…
关羽看着他,也笑了。
说起来,两人可是老熟人了,昔日在小沛,在徐州时,不论刘备与吕布的关系如何?可关羽与臧霸可谓是一见如故。
这很容易理解…
关羽是义薄云天之人。
臧霸却也是大义凛然之士…
两个尚义奇男子遇到,无需太多的话语,彼此间早已是相行默契,视为良友、知己。
只是,世事无常…
不曾想,徐州下邳白门楼一别后,再相见…已是在这洛阳城内,甚至…这洛阳城已经变换了大王旗。
“还是熟悉的关公,却已是不同的旌旗了…”
臧霸感慨道。
“奴寇是来与我叙旧的么?”关羽问。
“这么晚了,似乎不适合叙旧…”臧霸笑了笑。
可笑声落下,他的面色骤然变得严肃了几许,“云长,我正想找个机会告诉你一桩秘闻!”
唔…
看到臧霸脸色变得严肃与神秘,关羽也提起了几分兴致。
“是何秘闻?”
臧霸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回望左右,一干泰山军士会意,拱手分别向关羽、臧霸行了个军礼后,迅速向前…走过了这一方街巷。
一时间,这空旷的街巷只剩下了关羽与臧霸两人。
关羽的丹凤眼不由得眯起。
“何事,竟是如此神秘?”
“我记得云长是有三个儿子吧…”
啊…
关羽没想到臧霸会提及儿子,他心里琢磨着,难道…臧霸要说的是云旗与灵雎?
他下意识想到的男女之事。
事实上,臧霸对于灵雎而言,就像是娘家一般。
若是这一桩亲事儿促成,那无论是对关家军,还是泰山军都是一件无比振奋的、普天同庆的大事儿。
也更能让彼此更加精诚团结,勠力同心!
关羽能想到的就这么多。
只是…臧霸的话与关羽的猜想截然不同,“我听闻云长有一子名唤关兴字安国,昔日曾违抗军令,被云长斩于辕门以儆效尤…是有此事,也是有此子吧?”
这…
关羽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臧霸会提及…这件让他伤心不已的往事儿。
当然,因为是揭伤疤,关羽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脸色极其冷冽。
臧霸的话还在继续。
“云长,我说这个不是想戳你的痛处,而是…”
说到这儿,臧霸顿了一下,方才昂起头,语气也坚定了许多,“我在北邙山脚下围剿那夏侯惇时,其实…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是那…成功仿制飞球的马钧,他躲在一驾马车中。大战开始,那马车上的马夫极其机灵,当即就要逃遁。而我本是能追上去截杀他们的,可…看到那马夫的时候,我犹豫了,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他让我生出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就像是这面孔我在哪里见过…特别是那眼神,让我似曾相识,印象深刻…”
臧霸细细的说,“于是,事后…我苦思冥想,可无论怎么想,那就在眼前的熟悉感…偏生就是想不起来,直到…我在洛阳城内遇到了云长你!”
“关某?”
“没错…”臧霸颔首,“像,那马夫太像云长你了,特别是那丹凤双眸,简直活脱脱的与你曾经年轻时的模样太像了,后来…我又听说那马钧死于那马夫之手,于是…我不由得生起一个大胆的猜想,这马夫若不是云长的其余两位公子,那必定便是关兴关安国了——”
这…
果然,当臧霸把这一番话吟出时,关羽的一双丹凤双眸“唰”的一下就瞪大了,满心满眼的不可置信…
乃至于,竟有一个刹那,他的身形恍惚了一下,颤巍巍的向身后退了一步。
其实,臧霸说的已经足够明显。
关羽就三个儿子,关麟不在洛阳,关索还在江陵,那么…若是说样貌与他关羽年轻时一般无二,那只有一个可能。
关兴!
是关兴,是安国!
这一刻,关羽的情绪是复杂的,是茫然的,是彷徨的,乃至于从始至终,巨大的不可思议仿佛一道迷雾云团般笼罩在他的额头上。
——“你的意思是,安国…安国还活着?”
——“且…且是安国杀了那马钧,立下了头功?”
随着关羽的话,臧霸重重的颔首。
“我不敢确定,但…这一切都太巧合了…不是么?”
是啊…
是有些巧合了。
关羽不仅凝眉,上次是赵累…说马钧的伤口与关兴补刀的手法一般无二,这次又…又…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正直关羽神思之际…
“二将军…”周仓匆匆赶来,见到关羽,连忙拱手道:“是…”
不等周仓禀报,关羽直接厉声打断。
“没看到我与臧将军说话嘛?”
啊…
关羽这极其反常的一句话,直接吓懵周仓了。
从来…
二将军从来没有这样朝他喊过话!
周仓不仅疑惑,到底怎么了?是谁惹得二将军如此震怒?
反观关羽,在虎啸龙吟般的一声咆哮过后,他竟是在大口大口的喘气,他嘴上一言不发,可心中在波涛,在汹涌,在澎湃!
——『安国?活着?』
——『那么,辕门问斩?噢…是云旗,那日辕门问斩,是云旗的兵监斩,是他…是他…是他救下了安国,好一个偷梁换柱,好一个瞒天过海,好一个李代桃僵!』
——『这谋算…已经谋算到他老子身上来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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