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四章 伤天和,却不能伤文和——

  “报,大王…已经打探清楚,夏侯将军他…他已被汉军擒住——”

  “报,大王,汉军…汉军势大,阳平关…阳平关坚守颇为艰难,若…若不支援,那…那不出一个时辰,阳平关必定失陷——”

  “报,大王,已经打探清楚,驻守这汉中城的乃是…乃是那关麟麾下的郝昭,此人极善守城,听闻当年…吕蒙大军压境,便是他坚守长沙城,让…让那吕蒙折戟沉沙,兵败重残——”

  这…

  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也好,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也罢。

  此刻…原本因为无法破城…就陷入头痛剧烈与心绪繁杂的曹操,在听得这如雨后春笋般的不利奏报后,面颊进一步的铁青,神色中透出的紧张与旁皇已经到了最极限的程度。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完了…完了,他已经要不可避免的死在这城里了。

  “报…”

  然而,这尤不是尽头…

  灾难一般的急报还在不断的传来,像是一枚枚毒刺般一根根的重重的插在他曹操的肌肤之上,摧残着这位已是年过六旬的老人。

  贾逵见曹操的身形已是恍惚,连忙呵斥,“没有看到大王如今的状态么无论什么事儿,先行退下,稍候再报——”

  与贾逵的态度截然相反,曹操即便是顶着巨大的痛苦,却还是吩咐道:“奏,奏事!哼,这些,还不足以击垮孤,孤倒是要听听,这局势还能危亡的到何等地步奏…奏给孤!”

  “是…是…”探马连忙道:“禀大王,汉中城内…汉中城内突然点起了一把火,闻那味道,像是汉中守军将汉中的粮草也悉数给焚烧…”

  探马的声音是磕磕绊绊的…

  反观曹操,就是这一条急报,竟宛若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啪嗒”一声,曹操整个向后翻倒过去。

  “大王——”

  “大王——”

  贾逵、贾诩,还有一干副将连忙将曹操扶起。

  “大王何故如此啊”

  听得人群中有这般询问。

  曹操绝望一般的沉吟道:“不想,这汉中城的粮草也被焚烬…如此,孤费尽心思夺下这城,还有什么用孤要的是粮草,孤要这孤城有何用何用”

  很难想象,这等凄凉、凄厉的声音是从曹操的口中吟出,世人皆记着的是他霸道威猛的一面,谁人又能想到,绝境下的他是如何的悲凉

  果然…

  随着曹操的话,本就士气低落的魏军将领,忍不住小声议论,窃窃私语起来。

  “若如此,这汉中城…我们还攻么”

  “大王都说了,我们要的是粮食,我们要这孤城何用粮食已经被焚毁,攻下这汉中城…还…还有何意义”

  “已经输了么我们…我们还能回到北方去么”

  越来越多的私语之声,就宛若一道道乌云…将此间魏军中军整个笼罩,这里的气氛也已是冷峻到极致——

  曹操没有回答这些将士们的话,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即便是他,此刻也不知道答案。

  他已经输了么

  他…还能回到北方去么

  正直这位六十岁的老人处于他人生中最迷茫,最茫然无措的时候。

  “大王…大王…”

  是程昱的儿子程武,他急冲冲的跑来,看到曹操被人搀扶着,也顾不上去询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第一时间将手中的书信呈上…递给曹操。

  “大王过目…这是父亲…是父亲从蛮中发来的急件…大王过目,大王过目…”

  程武并没有看过这急件,他第一时间递给曹操。

  也正是这封急件,像是突然间…让曹操在如磐黑夜中看到了一抹光束一般,他迅速的展开,就像是他有一种预感,这…会不会是他救命的稻草。

  而随着那急件中的文字呈现,曹操原本眼神中的迟疑、迷茫、彷徨、无措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竟是开始肆意的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

  这等绝境下的发笑一下子把众人看懵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曹操身上,凝在那一份急件上。

  此时…程昱不在,于是他的儿子程武连忙张口问道:“父亲信笺中提到什么大王何故如此发笑”

  “哈哈哈哈…”曹操的笑声依旧没有停止,他又畅快的笑了几声,这才长袖一挥,挺直了腰板,昂首伫立。

  就仿似那个魏武扬鞭,东临碣石,挥斥方遒的曹操,他又回来了。

  “你们问孤何故发笑哈哈哈哈,孤笑那诸葛亮无谋,笑那法正少智,笑那刘玄德痴心,笑那关麟机关算尽太聪明,最终却是功亏一篑,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爽然的大笑过后,曹操的语调更高,气势也愈发振奋与激亢。

  这…曹操心情的急转一时间让所有的魏将摸不着头脑。

  而他的话还在继续,他举起那封急件,望向程武:“你爹程昱程仲德,他不愧是孤的太阳啊,哈哈哈…他成功的劝说蛮族北上,这些蛮族的兵勇…不止助孤将那大耳贼的成都彻底攻陷,还集结了数万兵马即将抵达这汉中战场!”

  “他们将带给孤,将给我们魏军带来取之不尽的粮食,他们也将与我们一道内外夹击击溃那罪孽滔天的大耳贼,哈哈哈,他大耳贼就是少智,他以为夺了孤的汉中,烧了孤的粮草孤就无家可归了么哈哈哈,事实上,真正无家可归的是他这大耳贼!哈哈哈…哈哈哈哈…”

  否极泰来

  曹操的话,这样一封程昱的信笺,无疑…振奋起了整个魏军的士气。

  蛮人的助力固然是锦上添花,可蛮人能带来的粮草,那才是雪中送炭哪…

  如今的魏军不缺兵,不缺战力,缺的…唯独就是这粮草!

  甚至…也就是这么一封急报,局势突然间就从急转直下变成五五开了。

  没错,魏汉决战,一方丢了汉中,丢了粮草,一方失了成都,断了粮道…

  大家伙儿谁也别笑话谁,汉魏一如既往是强行的五五开。

  也就在这时,曹操下达了最后的军令,“汉中既攻不下来,那索性就不攻了,传孤的军令,即刻所有大军退回阳平关,静候蛮族大军抵达,内外夹击…将那大耳贼与蜀军悉数绞杀!”

  “诺——”

  众人拱手。

  很快…令旗挥展,“当当”的鸣金声再度响彻…

  魏军虽在退…但很明显,程昱这封信笺带来的消息已经传至三军上下,整个魏军宛若突然就充满了精气神,那坠入谷底的士气…也至少恢复了一半儿!

  一切…宛若都向着积极的方向发展——

  可…就在众谋士退下之际,突有曹操的亲兵行至贾诩与贾逵的身侧,小声嘀咕道:“魏王请两位入他的马车”

  唔…

  贾诩与贾逵彼此互视,莫名的觉得这气氛有些不对。

  方才…因为程昱那信…不是否极泰来不是一切都向积极的方向发展么怎生…

  但两人也并未多想,连忙拱手,答应一声,便上了曹操的马车。

  可…一进入马车之后,两人就已是觉得不对劲儿…

  曹操固然是盘膝而坐,仿似是在马车中冥想,可那双手却是遏制不住的紧紧握起,仿佛能将石阶捏成粉碎。

  这是…这是急怒么

  贾诩与贾逵还从未见过曹操这副模样…

  而等到两人进入马车,又等到卫士将车门掩上之后,马车徐徐前行,曹操那紧闭的虎目却是猛地睁开,神色凝重至极。

  “大王,你这是”不等贾逵发问。

  曹操已是比出食指,示意他们不要说话,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让贾诩与贾逵的心情刹那间坠入谷底一般。

  “这封信看似仲德的字迹,可实际上必定是假的,是那诸葛村夫伪造的——”

  曹操先是吟出一声,继而神色变得更添郑重,语气也变得极致的一丝不苟。

  很快,那低沉、闷重的声音再度吟出。

  “孤的命…多半是要留这儿了!”

  …

  …

  成都城外,烈日炎炎,矛戈剑戟在曜日下反射出森森冷光,颇具南中特色的兽骨甲胄显示出了蛮人特有的雄阔与威严。

  在那遍地虎豹财狼、猎鹰翱翔的军队中,一支信鸽被诸葛亮高高的捧起,起于林间,振翅直向天穹。

  关索看到了诸葛亮释放信鸽,笑着问道:“诸葛军师又在模仿那程昱的字迹写书信给曹操了”

  “是啊!”诸葛亮羽扇轻轻煽动,他走到一只猛虎的跟前,似乎几日待在蛮营,他也学到了一些针对这些猛兽的驯兽之术,他伸出手一边抚摸着这老虎的前额,一边感叹道:“希望,我这字迹能多骗曹操些许时日吧…”

  就在诸葛亮刚刚吟出这么一句时。

  花鬘突然走来,看到关索,一把紧紧挽住,目光却是望向诸葛亮,“诸葛先生,父亲派我来请先生入帐叙事,似是那新农具灌溉的方法…父亲与诸位洞主还没搞懂!”

  “好!”诸葛亮看了眼一副亲昵状的花鬘与关索,淡淡一笑,旋即迈步往大营走去。

  哪曾想…

  随着门外蛮兵的禀报,整个大营包括孟获、祝融在内,所有洞主、所有部落首领悉数站起身来。

  而帐中主位上并无一人,很明显是为诸葛亮预留的。

  “先生…可算请来你了…”孟获颇为热情的上前,“快,快…先生坐在主位上…”

  孟获这般热情的,倒是使得诸葛亮有些惊讶:“蛮王请…蛮王请…”

  “你、我兄弟…让你坐就坐,你不坐…这里谁人敢坐”

  随着孟获这一声…

  诸葛亮无奈,只能勉为其难的坐下。

  但他却是解释道,“如今,蛮兵正往汉中行进,那曹操尚以为成都沦陷,我与成都文武悉数沦为阶下囚,这种时候,我可不当坐在这里呀!”

  “哎呀…怕啥”因为坐的近,也因为粗犷,孟获一把就搭在诸葛亮的肩膀上,“别想那些个,咱们这些洞主、首领都拎得清,先生是能让我们南中过上富庶日子的人哪,先生就好好的坐在这儿,便是那消息传出去也无妨,不能偷袭那曹贼,咱们还能明着打,怕他不成”

  这…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诸葛亮还能说什么呢

  “也罢…”

  他淡然的一挥羽扇,话锋已是转移了过去,“那么…我们就继续讨论,南中要如何推广农业吧!其实…是有方法…可以效仿都江堰那边盛况的!”

  诸葛亮已经进入了状态,一个蛮人的师长,一个启迪他们智慧尊者的状态。

  至于…向那曹操隐瞒…

  随他去吧!

  话说回来,蛮族立场的改变,其实从许多蛛丝马迹中都能窥探出一些来,曹操…未必就不能看破!

  …

  …

  “嘎嘎嘎——”

  阳平关,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仿佛,经历了一日一夜攻防战的洗礼,这处雄关愈发彰显出他的雄阔与万夫莫开。

  当然,也很侥幸,若不是魏军放弃汉中全力回援,如今的阳平关怕是早就已经被蜀军攻陷。

  而随着曹操的决议。

  大量的魏军屯驻在这阳平关,这也使得蜀军不敢大意,先行撤退,再行计议。

  此刻…又是黑夜…

  站在阳平关的城楼上,遥遥可以看到乌鸦在关下啃食着逝去者的肌体,“嘎嘎嘎”的声音响彻,不绝于耳。

  贾诩与儿子贾穆出现在城关上,儿子贾穆本就负责驻守一段关口,照例是要巡视的,父亲贾诩跟在他的身侧,但步履缓慢,显然是有心事,气氛也变得愈发的冷峻与寂然。

  “呼——”

  伴随着贾诩一声幽幽的叹息,贾穆实在忍受不住这样的气氛,他主动发问道:“自打父亲上了魏王的马车…回来后就始终在长吁短叹孩儿实在不知父亲是叹息什么那蛮军不是就要来了么那大耳贼的成都不是已经丢了么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局势使然,双方至多是个均势父亲究竟在怕什么”

  贾穆因为受不了这气氛,也因为心思繁杂,索性一股脑把心里想的全部都抛问了出去。

  反观贾诩,听得儿子这么一番话,他像是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一如既往的长吁短叹,“唉”

  …伴随着这粗重的“唉”的一声,贾诩那低沉却又释然和缓般的话总算脱口。

  “吾儿,你现在尤是活在梦中啊!”

  “啊…怎么”贾穆连忙问。

  贾诩解释道,“那封程昱的信,呵呵,魏王倒是看出来了,蛮族北上…呵呵,他们是北上不假,是带来了兵马与粮食,但怕是…他们进攻的不是那刘玄德,而是咱们的大王曹孟德啊!他们非友是敌!”

  “啊…啊…”贾穆不可思议的望着父亲。

  “这很简单…”贾诩深入的解释道,“刘备是靠仁德与民心才发展到如今的地步,你们竟会天真的以为,成都攻陷后,蛮族就能一马平川的直击北上呵呵…为父告诉你,若然成都攻陷,哪怕是诸葛亮被俘,那一定是蜀中各州郡集结最后的兵马杀往成都,挽救他们主公刘备的这份基业…也正是因为这样,蛮族北上必定要经历重重拦阻,截杀…哪里会这般轻易的…这么迅捷的杀到汉中这本身就存在着巨大的漏洞…”

  说到这儿,贾诩的分析愈发的大胆,“依我之见,怕是程仲德已经败在那诸葛孔明的手中,现在的他…多半已是身首异处,而这封信…料想是诸葛亮仿写出来,以此迷惑大王!呵呵…吾儿还不知道吧,诸葛孔明的书法可是能媲美钟寺卿的…仿写这么一封信,对他而言,小菜一碟!”

  呃…

  如果说方才贾穆还沉浸在局势再度变幻后的惊喜…那么现在,父亲的话带给他的就是惊吓了,巨大的惊吓。

  他绝不会怀疑父亲的分析…

  同样的,他敏锐的捕捉到了父亲说这一番话时的意义。

  “爹你的意思是,魏王是识破了这封假信,那么…那么他是要…”

  “跑!”贾诩眯着眼,“他特地把我与贾逵唤到马车中,就是要告诉我俩,他打算让这三十余万兵卒做诱饵,掩护他逃出这里!”

  这…

  贾穆懵了,他的眼睛瞪得浑圆硕大,“三十万兵卒…魏王都…都不要了”

  “三十万兵卒算什么”贾诩大手一挥,“当年吕伯奢对他有恩,陈宫对他有恩,许攸对他有恩,荀令君也对他有恩,可最后…哪一个又还活在这世上”

  说到这儿,贾诩背过身,背过手,继续感叹道:“曹操…便是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那个曹操,‘宁可我负天下人,休要天下人负我’的曹操…”

  “那…”贾穆连忙问:“那…那魏王打算从哪条路撤离祁山道陈仓道…不、不、不,蜀军守住阳平关外,下辨城也已经失守,这两条道路已是不通,那么…只能冒险过汉中,走褒斜道、傥斜道、子午谷没错…上庸、房陵已失,也…也唯有这几条道路能通往关中啊…爹,魏王要走的…究竟…究竟是哪一条路”

  在贾穆那急促的追问下…

  贾诩一如既往的缓缓的脱口,“全不是!曹操要走一条…没有人知道的小道!”

  贾穆的眼睛依旧睁大:“那…那父亲也要随他一并去么”

  “哈哈…”

  却听得贾诩浅笑一声,然后出乎贾穆意料的反问,“为父走什么为父可是蜀中的功臣,大汉的忠臣哪!若没有为父,那如今的成都才保不齐真的被那南蛮攻陷,无论是那刘玄德,还是那诸葛孔明,他们都得感激我呢!而我所做的事,也足以让咱们贾家…安享太平、衣食无忧!”

  这…

  无疑,父亲的话又一次震慑到了贾穆。

  他沉吟了良久…这才继续问贾诩,“所以,所以父亲是要等那南蛮抵达,阳平关破之际…告知那刘备魏王逃遁的路线么”

  这个问题自打贾穆问出起,就觉得多余…

  因为,从今日父亲提及的这些内容中,从今日父亲的语气里,他…他已是找到了答案。

  而这…愈发的让他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贾诩的声音却还在继续,尽管很低,却是异常的沉稳与坚定,“牛辅、李傕、郭汜、段煨、张绣、曹操…呵呵,我一生侍奉过的主公何其之多曹操是第六个,却未必是最后一个!而这些主公一个个都如同走马灯似的在这个时代一闪而过,唯独你爹我…最终活了下来,且越活的十分安稳…你猜,这又是因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啊!”

  这时候的贾穆早已是心乱如麻,哪里还有精力去思索。

  贾诩却是自顾自的回答道。、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就那么一条!”

  “那是无论何种境况下,你爹我始终都会坚守的一条,那就是任何事…可‘伤天和’,但决不能伤‘文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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