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两个工程(下)

  前几天林大官人刻意贴近袁知县,还不是看中了袁宏道的公安派扛把子身份。

  这可不是一般的知县,在文坛是有一定地位的。

  当今除了复古派之外,袁宏道算是文坛声望最高的那批人之一了。

  即便从政治角度说,袁宏道的湖北人身份也很重要,近年来湖北文坛异军突起,科举也逐渐发达,政治上不可小看。

  熟悉政治史的都知道,晚明陷入激烈党争时,除了东林党就是齐楚浙党,里面的楚党指的就是湖广帮。

  王世贞老盟主为何想推举李维桢为下一代盟主,也跟李维桢的湖北背景有一定关系。

  而且袁宏道人格魅力也不错,与他经常书信往来的名流非常多。

  只要能被袁宏道在信里多提几次名字,那就等于是把名声向全国士林扩散。

  所以在林大官人眼里,袁宏道这样的名士知县是有资格“任性”一点的,完全可以跟府衙拍桌子叫板。

  他也一直在忽悠袁知县这么干,名士没点脾气怎么能叫名士?

  却没想到,家知县如此弱鸡,被府衙驳斥后都不敢直接骑脸怼回去。

  这么点小问题,都要喊已经忙到脚不沾地的自己来询问,真是让人.

  袁知县见林泰来久久没有反应,问道:“你为何不说话?”

  林大官人随口答道:“感到心累。”

  袁知县又不明所以的问道:“为何心累?”

  林大官人回过神来,连忙解释说:“啊,在下刚才正想着我们更新社盟主申二爷,所以感到心累。”

  袁知县恍然,非常赞同的说:“以申家那位二爷的性子,只怕大小事务全都要仰仗你,确实让人心累啊。”

  林泰来应声道:“县尊看别人实在是太准了!”

  然后就听到袁知县很滑润的转进说:“但要说起心累,目前最心累的人还是我啊!

  这才上任,之前两个月的案卷就已经积压了将近两百份到我手上,叫我烦不胜烦,这吴地的知县职位也太苦了。

  我听在贵州当过知县的好友说,那边一整年的案卷也未必有一百份啊。”

  林泰来愕然,你这县尊大老爷手里积压了二百来个案子,还有工夫在这跟自己扯闲篇?

  袁知县答道:“不要紧!我让李季宣和刑房书吏加班去预审了!”

  林泰来为李季宣默哀了几秒钟,这可是一个外号李青莲的风流浪荡名士啊。

  这哥们投靠公安派、追随袁宏道时,八成也没想到过会被抓来当干活苦力。

  难怪没看到袁知县多带师爷,原来是把李季宣当幕僚用了。

  又听到袁知县很向往的说:“常言道劳逸结合,我已经连续数日处理公务,也该散心了。

  听闻太湖烟波浩渺,风光无限,又有七十二峰之胜景,多有可探访游玩之处啊。

  又听说姑苏台、馆娃宫旧址都在太湖东岸一带,也不知还能否寻访到。”

  林泰来不得不提醒道:“太湖那边风景都在吴县,而县尊职责是守长洲县。

  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和上级衙门的准许,公然越界就是明显犯规。”

  袁宏道大手一挥,立刻就拿出了方案:“前几天听伱说,木渎港即将开关?

  所以给我发个请帖,请我去观礼,这样我就可以抵达太湖东岸,岂不两全其美?”

  林泰来又故作为难的说:“那木渎港在吴县地界上,而县尊是长洲县知县,请县尊您去观礼,道理上如何说通?”

  其实林大官人不太想请袁知县过去,毕竟同时还要在木渎镇会盟各堂口。

  万一袁知县目睹到自己的社团行为,会影响到自己的文学青年形象。

  袁宏道极为机敏的反问道:“道理上怎么就说不通?

  那木渎港又不是吴县一个县的的木渎港,它和浒墅关一样,针对的是进入苏州城的货物!

  而苏州城也有我长洲县一半,所以长洲县和木渎港也是有关联的,请我这个长洲县知县去观礼,道理上毫无问题!

  还有,你可以让浒墅关给我发请帖!浒墅关是朝廷直属的关署,税使品级也高过县衙,我这个知县当然不便违逆税使的好意!

  但凡听我安排,绝对万无一失!一切就拜托你了,想必不会使我失望也。”

  林泰来实在找不到理由反对,被成功说服了。

  在吃喝玩乐方面,这位家终于展露出了精明强干、有理有据、逻辑严密的一面。

  林大官人只能在心里暗暗感慨,只怕袁知县的天赋点全都点歪了,完全不在做官上。

  此时袁知县又说:“好了,今天正事就说到这里。”

  听到“正事说到这里”,林大官人下意识的起身就想告辞,一般主人家这样说就是有送客的意思了。

  “慢着,别走!”袁知县急忙拦住了林泰来,“正事虽然说完了,但疏浚古三江口工程被府衙驳回的事情,还没有说!”

  林泰来很疑惑,你袁县尊对“正事”的理解,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本来以当今大明的体制,在执行力能到位的前提下,理论上知县在县境内的权力是无限的。

  真就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只要能执行力能到位。

  也就是说,在县境内搞水利工程,只要能自行解决资金、人力问题,一般只需向上报备即可,并不必须要上面审批。

  但现在苏州府各县济农仓调度权都被府衙拿走了,长洲县如果想利用济农仓财力来兴修水利,就不得不向府衙申请。

  所以与其说是长洲县申请府衙批准工程,不如说是申请本县济农仓的调度权,或者说本级财政自主权。

  只要拿回济农仓调度权,那就等于是有了资金,还怕工程启动不了?

  袁知县便细说起来:“那府衙说,连续两年全府各县济农仓都是出得多、入得少,积存显著减少。

  为防止清仓见底彻底失控,所以将各县济农仓收归府衙统一调度,降低整体风险。

  如果今年没有大灾,就以积存备荒为主,不再开仓出粮。

  所以将我们长洲县的申请驳了回来,不予批准。”

  林泰来想也不想的说:“县衙拿回本县济农仓,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府衙强行截留实乃无义!”

  袁知县问道:“为之奈何?”

  林泰来竭力打气说:“县尊你当然要仗义执言的责问府衙,要据理力争、极限撕扯!

  不要管府衙有什么苦衷,如果你体谅府衙,那谁来体谅你县衙的苦衷?

  也不要管什么全府大局,各县都要为大局服务,你自己就是大局!”

  袁宏道却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翻看了几眼后说:“但这本《州县箴要》里说,对正印上官万万不可正面顶撞啊。”

  林泰来:“.”

  随后林大官人很心累的问道:“那这本书里,有没有告诉你,怎么把济农仓拿回来?”

  袁知县答道:“没有。”

  林泰来很诚恳的忽悠说:“县尊岂不闻,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县尊乃是海内名士,府衙必须要给县尊礼遇,县尊即便与府衙叫板也无妨。

  所以这种写给普通人看的书,并不适用于县尊这种有名望的人。”

  面对林泰来的强大忽悠,袁宏道还是疑虑重重的说:

  “随便与上司冲突,会不会影响我官场口碑?会不会被别人指责不会做人和做官?”

  林泰来又问道:“难道县尊有借工程中饱私囊的想法?”

  袁知县立即否认说:“当然没有!”

  林泰来便说:“心底无私天地宽,那县尊疑虑从何而来?

  如果县尊无欲则刚,顶撞上司就是为民请命,只会被夸赞正直不媚上!

  更何况以县尊在文坛名望,博取官声岂不如探囊取物?”

  袁知县发现自己说不过林泰来,再被忽悠下去,只怕自己就要被架上“祭台”了。

  他直接“图穷匕见”说:“总而言之,关于这件事情,你不操心谁操心?

  你就直接说,在不用我顶撞府尊的前提下,还能怎么办?”

  林泰来:“.”

  敢情浪费了半天口水,鼓动袁知县为了工程去找府衙搏斗,都是白说了。

  这袁知县与申二爷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是个装糊涂的高手啊。

  袁知县拿捏得很到位,只要你林泰来还想做工程,还有求于自己,就得尽心尽力想办法,所以又何必自己费心费力。

  意识到自己还是摆脱不了干脏活的命运,林泰来有气无力的说:

  “既然如此,为了给府衙压力,那就只能先造谣了。

  可以在民间和衙门里放出传言,说有人贪赃,侵吞了大量济农仓存粮!

  所以府衙才会死死把持着各县济农仓,不敢让各县衙开仓,怕的就是存粮被侵吞的事情露馅!”

  袁知县皱眉道:“如此凭空捏造,只怕非君子所为也。”

  林泰来找补说:“自古以来,政治就少不了各种谶纬、童谣的传播,难道这不是造谣?

  再说了,这流言又不是县尊你放出来的,与县尊你也没干系!”

  也不等袁知县发问,林大官人主动继续说:“等谣言出来后,看看府衙反应,再决定下一步。

  如果府衙避嫌放权,那么皆大欢喜,如果府衙还是头铁,那就要发动百姓了。

  比如找大批受了灾的百姓或者鳏寡孤独,去府衙要救济。

  如果人数实在不够,就人为制造点灾民”

  袁知县抬起手,阻止了林大官人说下去:“我就等着浒墅关发来请帖,然后去太湖以及湖东游玩数日了!”

  林大官人心里合计了一下,虽然又被摊派干脏活,但这波也不亏。

  如果借着袁知县的“大义”,促使府衙将济农仓调度权放回县衙的话,那么修建新城门这项工程也可以从济农仓薅羊毛,算是一箭双雕。

  而且这工程其实还能换本地声望,一般说善人善行都是“修桥铺路”,那修个城门又得是什么超级大善人?

  林大官人变成林大善人,也挺带感的。

  从长洲县县衙出来,林大官人也不敢耽误时间,出城上船,直奔浒墅关而去。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在城里上船,老苏州人都懂。

  就城里河道的拥堵状况,如果在位于东城的长洲县县衙附近上船,只怕一两个时辰也开不出阊门。

  到了浒墅关后,林大官人将木渎港开关申请文书,以及全部吏役名单呈交给税使王之都。

  王之都细细看过后,指着名单说:“先前商议过,分关吏役人数应为浒墅关关署的四分之一,你这名单人数已经超过了!”

  林泰来陪笑说:“这都是为了加强关务,更好的征收税钱。

  其实分关吏役人数多点少点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给王公交上多少税钱,力保浒墅关在王公任期内成为天下第一税关!”

  王之都又质问道:“还有,河快员额四十人,其中有十几个都来自十三都五图露字圩。

  这里是你家所在地吧?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林泰来继续陪笑道:“乡亲们求关照,情面上委实推脱不了。再说河快让谁当不是当,影响不了关务。”

  王之都冷哼道:“是不是连你们村的一条狗,都要拉到关署放哨警戒,吃上一份皇粮?”

  林泰来有点诧异,面前这位朴实刚健的王税使,说话风格很少如此夹枪带棒冷嘲热讽的啊,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于是林泰来试探道:“王公如果有什么不顺遂,不妨说出来,在下或可帮忙开解一二。”

  王之都心直口快的说:“因为有人说,我嫉妒你的才华!”

  林泰来顿时装作勃然大怒:“谁敢如此挑拨离间!王公不妨说出是谁,在下与他理论去!”

  王之都答道:“是我那小妹在信里说的,你想怎么理论?”

  林泰来愣了愣,王家小妹为什么会说王之都嫉妒自己?难道王之都背地里偷偷说自己坏话了?

  这人性真是细思极恐,经不起推敲琢磨啊!

  不敢再想的林泰来立刻装糊涂,“啊这,那让在下与令妹写封信,为王公仔细解释清楚!”

  王之都拍案道:“没门!你休想!今天先别着急走,帮我润色几篇诗词去,开关仪式时要用!”

  林泰来趁机请功说:“对了,为了促使王公文坛地位得到提升,在下也是煞费苦心。

  已经竭力邀请了公安派三袁之一的袁知县,参加木渎港的开关仪式。”

  王之都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矜持的说:“倒是可以与袁大人应酬唱和一下诗文,为分关开关增光添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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