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卷子也不是随便就能提前交的。
第一场考试到了下午四点以后才可以交卷,而且交卷也不是立刻就能出考院的,要等到凑到五十人,由白知县亲自来打开锁院的大锁,才能放第一批人出去。
考场是锁院的,总不能交卷一个人知县大老爷就来开门吧?那不就是成了看门大爷了吗?
苏泽到了考院门口,几个卫所兵正在跺脚取暖。
苏泽这才看过去,今年福建的天气也反常了一些,过年期间还下了一场雪。
往年延平府这个地方是见不到雪的。
虽说是瑞雪兆丰年,但是过年期间见到雪,卫所里的种植能手林七叔却皱着眉头。
瑞雪兆丰年的说法在北方好使,在南方就不一定了,这样寒冷的气候会影响年后的春耕。
果然林七叔的猜测没错,现在都二月初十了,年都过去了四十天了,天气依然没有转暖。
往年老百姓都要准备春耕了,今年却只能闲坐在家里。
已经有存粮的长宁卫倒是还好,可那些没有存粮百姓就心慌了。
眼前这几个卫所兵,是从别的县掉过来的,应该是县城周围守备所的兵丁。
他们穿着单薄的衣服,考院中自然不能生火,只能靠跺脚来驱逐寒气。
也不知道北方的天气如何,若是比往年冷,那又要冻死不少人了。
到底是不是小冰河时期苏泽不知道,但是听卫所的老人说,这些年的冬天是越来越冷了,气候也反常。
半个时辰后,交卷的人日渐多了起来,县试很多考生就是过来体验考试气氛的,答不出来的自然提前交卷离开。
等到人聚集多了,一名礼房的帮书走向考院中央,向白知县禀告可以开锁了。
白知县此时正在巡视考场。
这道题是他的得意之作,可是逛了一圈发现大部分考生都不知道在答什么。
本县文教竟然堕落如斯!
又听到了这么快就聚集了出院的考生,白知县的脸色更难看了。
若是通过县试的士子取不足额,那就是本县文教有问题了,看来批改的时候要放放水,降低一下标准。
比如刚刚那个《拍案惊奇》编辑部的陈朝源,虽然作答并不符合自己的要求,但是也可以列入副榜。
白知县拿着钥匙,一眼就看到了排在第一位的是苏泽这个熟人。
难道他也答不出来?
白知县并不觉得是苏泽答出来题目才提前交卷,这次出题的难度他知道,云贵辽东这些科举落后地区的乡试都没这个难度,那些县里的读书人种子此时都在反复打磨第一道四书义的八股,哪里像苏泽这样轻松。
肯定是苏泽忙着其他事情,不能专心科举!
想到这里,白知县的脸色更不好了,他打开门锁后,对着苏泽说道:
“科举制艺才是正途,莫要辜负了知府大人的青眼,辜负了海教谕的教导,莫要将精力放在其他事情上。”
苏泽也是莫名其妙挨了一顿训,不过白知县语气倒是诚恳,说的也是师长劝学的话。
苏泽对着白知县行了拜礼道:“多谢县尊大人教诲。”
白知县微微点头,倒是也没有再说什么,放着第一批考生出去了。
第一个交卷的苏泽挨了训,其余考生都颤颤惊惊的低着头出了考院。
此时已经天快黑了,考院对面的楼上却挂上了灯笼,几名书院学生已经站在门口,等待考生出来了。
见到苏泽,这些延平书院学生都是一愣,绕过他找到其他相熟的士子,向他们询问考题。
后面的人窃窃私语,苏泽倒是一点不在意,他提着考篮向《拍案惊奇》编辑部走去,考了一天他又累又饿,就想要好好吃上一顿。
“先生!”
苏泽听到一个熟悉的童音,正是报童头领彭安,提着一个篮子站在角落中。
彭安如今虽然还是没住进养济院,但是苏泽的讲课他一次不落,对苏泽一直都执弟子礼。
“这是方公子让我送来的食盒。”
彭安将一个精美的食盒递给苏泽,食盒摸起来还是温热的,这位方“公子”果然贴心。
“你等了多久了?回去同食吧。”
县试最晚可以考到晚上九点,陈朝源和林清材都很重视这次县试,肯定不会提前交卷,苏泽干脆邀请彭安一起回去吃。
彭安摇头说道:“学生还要回去分账,多谢先生了。”
他又顿了一下说道:“我也是刚到,差点赶不上先生考完。方公子就让我现在过来,就在考院门口等半个时辰,若是先生不出来就将食盒带回去。”
苏泽莞尔一笑,这方若兰也是有趣,原来自己不提前交卷就吃不上食盒了?
还是她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苏泽接过食盒,让彭安走夜路小心,就提着食盒返回住处。
考院对面的酒楼上,黄时行等人看到了四书义的考题,纷纷倒吸一口气。
其实这道题目的难度超纲了。
科举考试每个阶段的难度是不同的。
童子试的三场,也叫做小三试,县试、府试、道试,最难的自然是学政衙门主持的道试。
童子试、乡试和会试,这叫做大三试,最难的其实是乡试。
而这道题目的难度,已经可以用在乡试的考试中了!
黄时行最近也都在备考,看到这道题目也开始思考起来。
明代的截搭题还没有清代那么明目张胆,毕竟截取圣人经义,这本身也有些违背圣训。
到了清代礼部才明确规定了可以在科举考试中出截搭题。
所以好消息是,现在科举在会试中不会出现截搭题。
坏消息是,乡试中几乎都是截搭题,不会做截搭题的,在乡试中已经被淘汰了。
有能力挑战这道题的,都是秀才中的佼佼者,黄时行提起笔,开始在白纸上写起来。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考院中已经开始给蜡烛了,每人三根蜡烛,最晚也就烧到晚上九点,还没完成答卷的考生已经开始着急了。
陈朝源已经答完草稿了,他又检查了一遍,这才开始誊抄考卷。
白知县则已经开始阅卷了。
不过县试阅卷时间紧任务重,白知县一个人一个通宵也看不完这么多的考卷。
所以基本上阅卷的都是白知县的师爷和县吏中的亲信。
这虽然并不符合朝廷制度,但是如今天下各县都是这么干的,法不责众嘛。
白知县会给两篇经义写上破题的思路,然后写一篇标准范文分发下去。
阅卷的就根据他给出的答案评卷子。
不过白知县也不完全信任手下这帮人,他分成两组交叉阅卷,如果两组都画叉的,那就直接黜落送不到他面前。
只要有一组判定中的,就会送给白知县最后仲裁。
陆续有考卷送到白知县面前,不过基本上都是一圈一叉的卷子,也就说是不能让两组阅卷的都认可的考卷。
白知县看了卷子,也觉得都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他暂时扣住这些卷子,若是录取人数不够,再从这些卷子上录取吧。
等到九点的梆子敲响,终于到了最后交卷的时候,陈朝源最后在烛光熄灭前检查了一遍,喊来卫兵交上了卷子。
林清材则是大脑空空,他看完了第一条四书义就懵了,强行做完已经天黑了,后面的五经义和试帖诗都是匆忙写的,最后是被强收走了卷子。
林清材出考院的时候都快要哭了,有的老童生比他还不堪,直接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传到楼上,黄时行放下手中的笔道:“成了!”
众人纷纷围过去。
黄时行的思路倒是和苏泽差不多,不过用典上面差了很多,空发议论多,论据支撑少,其实并不能算是上等的科举八股文。
但是能在短时间内破题并且完成八股创作,已经是相当不容易的,果然黄时行是延平府举人之下第一人。
黄时行说道:“这题太难了,本县童生中能答对这道题的,怕是十之无一啊。”
众人纷纷点头,扪心自问让他们去考这道题目也要懵,别说这些童生了。
一想到苏泽,黄时行露出笑容。
归根到底还是要看科举的!等自己中了举人,再来收拾苏泽这个秀才都不是的家伙!
与此同时,白知县终于等到了一份画了两个圈的试卷。
看到卷子上破题的话:
“说以学而深,可决其朋之有矣。”
白知县连连点头!这才是他要的破题思路!
卷子是吏员誊抄过的,白知县也看不出这到底是谁的卷子,他仔细的读了一遍,更是觉得这份卷子答的好。
学习实践的关系,追求“道”的态度,苏泽的这篇文章可以说都没有问题。
而实际上,白知县这篇题目中还隐含了他的政治倾向——那就是“君子有朋”。
白知县也有政治理想的!
千古以来,朋党这个词都是贬义词,包含结党营私的意思。
白知县在考上进士之后,和另外几个同年进士相互约定互相帮助,共同提携。
这当然不符合大明官场的“君子不党”的说法,但是严嵩有奸党,清流有清流党,白知县他们这些新进士科举第次太低,官都太小,两边都看不上他们,为了能在凶险的官场生存下来,只能接党互保互通有无。
而苏泽文中最求真理实践大道想通,所以君子自然会聚集起来的理论,正是说到了白知县的心坎中去了。
白知县看着誊抄过的考卷,考卷也是糊名的,“甲六”被糊在了卷子的装订线内,白知县记下这篇文章,等到张榜之后再看是县里那位俊杰。
阅卷工作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下午,总算是将所有的考卷都阅卷完毕,包括苏泽的卷子在内,得到双圈的考卷一共只有十份。
得到一圈一叉的考卷有五十份,白知县又从这五十份中挑选出四十份文采更好的,列入到了榜单内,这就是通过第一场考试的学子名单。
剩余的十份卷子,就是本次考试的副榜。
副榜的考生依然可以参加第二轮的考试,如果后面两场考试有倒霉蛋被黜落,那副榜靠前的人就可以递补上来。
不过大明科举最重的还是经义,后面两场只要不交白卷,或者不小心写上需要避讳的字,基本上是不会黜落的。
副榜约等于现代公考的面试候补名单,只有少数情况下前面考生作死放弃才有机会补上。
等这些都忙完了之后,已经到第三天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礼房的吏员开始忙碌,他们拿出一张红色的大纸。
大纸上有一个大大的“中”字,中字覆盖的区域叫做“团案”。
礼房的吏员拆开糊名,按照从内到外的顺序,按照名次将号牌写到了图案上。
比如苏泽是排名第一,他的“甲六”就写在榜单正中央的“中”字中心位置。
前二十名都在团案的内圈,也就是中字覆盖的部分,前二十名基本上不会被黜落,基本上保送府试了。
团案外侧是二十一名到五十名的号牌,这也是上了正榜。
如果号牌落在团案之外,那就是上副榜的了。
整个红榜最后送到白知县面前核对,将所有号牌和卷子核对完毕后,白知县盖上县衙官印,吩咐礼房的典史去考院外放榜。
这时候考院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了,就算是那些明知自己考不上的,也会心怀侥幸心理过来看看榜,万一中了呢?
苏泽、陈朝源和林清材三人也早早来到了广场上,要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看着乌泱泱的看榜考生,苏泽也生出一丝紧张的感觉。
陈朝源对苏泽说道:“苏兄,若是看到自己的字牌,千万不要露出异色,也不要高喊中榜,跟着人群退出去就好了。”
苏泽疑惑的问道:“这是为何?”
陈朝源叹息一声说道:“还是我们福建科举竞争太激烈了,以前不用号牌的时候,考完第一场就会有人去举报科场舞弊,特别是案首和内榜的更会被质疑,甚至还闹出落榜考生联名去学政衙门告状的事情。”
苏泽这下子明白了,文无第一,落榜的自然不服气,毕竟第一场考试就算是进了正榜,依然有被黜落的可能。
闹事的未必有证据,但是恶心人是有一手的,所以号牌制度也是为了保护那些中榜的考生,避免影响他们后面的考试。
只有第三场过后誊上名字的红榜,才是真的通过县试的名单。
果然有经验的考生都和陈朝源这样,默默的看了榜就离开。
苏泽走到榜前,看到“甲六”,就默默的退了出去,可以准备后面的考试了。
县试、府试都是资格性的考试,其实真正竞争的也就那点人,最后刷人的学政出题的道试。
在整个科举考试中,乡试的难度则是最大的。
上一科的乡试福建足足有两千三百人参加,但是福建的录取名额是多少呢?全省90人而已。
而举人考进士的录取率是多少呢?
上一次殿试,也就是嘉靖三十二年的会试,中进士的一共是403人,状元是福建福州府闽县的陈谨。
而全国参加会试的举人一共多少人呢,嘉靖年间也只有三千多人。
这么一比,福建乡试的录取率是3.9%,而进士的录取率是13.4%。
2020年,清华大学全国录取率是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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