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平步青云

  自从服食丹药以来,嘉靖的身体就寒热颠倒。

  如今是四月,今年天气格外寒冷,京师不久前还下过雪。

  可是在西苑仁寿宫内,却宫门大开着,寒风哗哗的穿过宫中,一身单薄道袍的嘉靖皇帝却一点都不感觉寒冷。

  为了伺候这位皇爷,小太监不敢多穿衣服,只能穿着单薄的衣服伺候着。

  这位酷爱打坐修仙的皇帝,今日难得干起了正事,正在一本一本的查看各地正印官的上书。

  一直主张缓平的兵部尚书被踢出朝堂,御案上堆满了平倭策,但是没有一份让皇帝满意的。

  其实对于这些地方官的上奏,皇帝也没有多少信心。

  朝廷大臣和科道言官虽然讨厌,但是他们都是二甲进士,只有殿试前面名次的才能留任京师担任言官,殿试名次差的都被打发到地方上为官了。

  也就说在科举的时候,这些地方官员都已经被刷下去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只能在历任地方,然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回到京师,在六部中做一个中层的官员致仕退休。

  皇帝要地方官员上书,是因为皇帝并不信任自己身边的大臣。

  嘉靖皇帝是个很聪明的人,同时也是一个猜忌心很强的人。

  自从嘉靖二十一年壬辰宫变之后,嘉靖对于身边人和群臣的猜忌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他要南直隶、福建、广东的主政官员上奏本,就是要从严党和清流那边听到不一样的声音。

  倭乱久久不能平定,北方俺达又犯边,嘉靖皇帝迫切的要知道东南的局势。

  不过翻看了半天的奏章题本,嘉靖皇帝也有些累了,一个胖胖的太监凑上来说道:

  “皇爷,内臣帮您念吧。”

  嘉靖皇帝微微点头,离开了御案,躺倒了塌上。

  能贴身伺候嘉靖皇帝的太监当然是这紫禁城里最有权势的太监了,这个胖胖的太监名叫黄锦,是从兴献王府上就伺候嘉靖的老人了。

  如今黄锦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东厂厂公,是连内阁辅臣见到都要打招呼的权监。

  黄锦用官话一字一句的读道:

  “臣福建知延平府事方谨题”

  嘉靖皇帝摇了摇手说道:“前面就不要多念了。”

  黄锦立刻跳过了前面大段废话,直接从平倭靖海七策的部分开始。

  “一曰斋醮海神。”

  听到这里,嘉靖皇帝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这个延平知府是个懂事的。

  嘉靖将方知府记在心中,若是下次有擢升的机会,或者吏部推荐官员时候有方知府的名字,那他就有很大概率升官。

  这就是所谓“简在帝心”,在封建专制社会中,一个领导熟悉的名字比再大的功绩都管用。

  “二曰开源节流。”

  这个也算是老生常谈了,谁不知道开源节流?

  可是开谁的源?节谁的流?

  嘉靖皇帝心中明白,那些清流的言官一说到节流,就拿着新修的宫观说事。

  而严党一说到开源,就是喊着要开捐,如今朝廷已经开了纳粟入监,再这样下去就要卖官鬻爵了。

  嘉靖皇帝虽然痴迷于仙道,但是也不想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卖官鬻爵的名声。

  本来嘉靖皇帝都准备让黄锦跳过,却听到黄锦开始念起“钞关法”来。

  黄锦念的拗口,其实他也不太懂钞关的事情,本来黄锦只想要尽快的读一遍,但是皇帝却敲响了铜罄。

  “再读一遍!”

  黄锦正准备再读,皇帝一把走过来抢过了奏章,“不了,朕自己看!”

  仔仔细细的将钞关法看了一遍之后,嘉靖皇帝突然大笑起来。

  “皇爷,皇爷?”

  黄锦吓了一跳,还以为皇帝焦虑出什么病来,却听到嘉靖说道:

  “这个延平知府,是忠臣!”

  黄锦不可思议的看着嘉靖,在皇帝身边伺候多年,他深知皇帝对大臣的评价体系。

  最末等的就是“狂悖小臣”,凡是皇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这个官员的仕途就几乎走到尽头了。贬谪都算是开恩了,下狱廷仗都是正常的。

  好一点的就是“庸蠢之臣”,这种就是在皇帝心里挂上了没能力的标签,就是不受到惩罚,日后也别想升迁了。

  在上一层就是“能干之臣”,能得到这个评价的,属于上了皇帝的名单,只要有机会就能被提拔重用。

  而“忠臣”,就是最高评价。

  很显然对于多疑的皇帝来说,忠是最重要的属性,远远超过“才”。

  这个延平方知府的一封奏章,就得到了第一等的评价,黄锦暗暗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可能不需要几年,就能在朝廷上见到他了。

  “誊抄一份,送到内阁,再抄一份到户部!”

  “另外从东厂,将他的档案提过来。”

  黄锦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皇帝这么兴奋了,不过他在内书房虽然读过书,但是对于财计的事情并不了解,虽然看懂了“钞关法”的内容,却体会不到精妙之处。

  看到皇帝这幅激动的样子,黄锦连忙吩咐小太监过来誊抄,然后亲自去东厂调取方知府的档案。

  等到黄锦返回仁寿宫的时候,方知府的奏章已经抄送内阁和户部了。

  嘉靖皇帝接过了方知府的档案,迅速看完了薄薄的档案,心情更愉悦了。

  嘉靖三十一年的三甲进士,身世清白,没有加入严党或者清流任何一派。

  在知县任上政绩官声都不错,果然是个能臣。

  这种身世清白的官员,自然是皇帝最喜欢的了。

  可是延平府。

  多疑的皇帝用手指敲着这个地名,心中又升起了新的怀疑。

  方知府的这份奏章,送到内阁和户部之后,同样掀起了巨浪。

  严嵩是理财能手,他虽然已经老了,但是依然看出这“钞关法”的精妙之处!

  这是一套集合了执行方案,监督方案于一体的可执行政策,而且针对的目标是在南直隶地区运货的商贾。

  国朝商税征收不足,这已经是长期以来的弊政了,对这些商贾征税本就是政治正确!

  光是这一点,满朝的读书人就没有反驳的余地。

  与民争利?哪家民会雇佣商队船只来运货的?

  你说盘剥百姓,但是商贾交了税进城买卖就可以抵税,本来做生意这些税就要交的,“钞关法”连加税都算不上,又怎么能说盘剥百姓呢?

  严嵩读完了之后,重重叹息一声道:“后生可畏,我老了。”

  内阁之中,次辅徐阶表面没有波澜,眼睛却盯着严嵩手里的奏章。

  本来这个时间内阁都要下班了,宫里突然传出来这么一份奏章,太监还站在内阁门口等着诸位阁老回话,这事情怎么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只可惜自己还是次辅,要等到严嵩看完才能轮到自己。

  徐阶一向将自己对首辅之位的觊觎之心藏的很好,但是此刻他恨不得自己能立刻取代严嵩。

  “徐阁老,您也看看吧。”

  严嵩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的,感慨了半天这才将奏章递给徐阶。

  徐阶接过奏章,迅速看完之后,他内心的震惊不亚于严嵩。

  这个延平府的知府,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严嵩看向徐阶,眼中都是试探的表情。

  徐阶在延平府做过推官,肯定在延平府还有些门生故吏。

  这个方知府,会不会是清流秘密推出来的人?

  可是徐阶也冤枉啊!

  他是真的不认识方知府啊!

  不过徐阶很快调整心态,自己不认识不要紧,只要不是严党的人就行,可以把这个方知府拉过来!

  这份奏章迅速在内阁和户部发酵。

  此时工部右侍郎赵文华从城外视察回来,忙不迭的回家写奏章。

  他的《平倭疏》已经写的差不多了,这次的奏章可是他揣摩了很久,一定能够靠着这篇文章一飞冲天!

  俺达犯边,防止重蹈堡宗的旧事,工部派赵文华加筑京师外墙。

  好不容易忙完了工程,赵文华还没在书房中坐稳屁股,就听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

  福建延平府知府方望海进平倭七策有功,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江南、浙江抗倭事。

  又以方望海为四海斋醮使,在浙江祭拜海神,同时专设钞关使,掌江南、浙江钞关事,归于南直隶户部治下,但是钞关入库的折银全部都送入太仓库。

  这道诏令迅速得到了内阁和吏部的确认,快马发往福建。

  这升迁速度就离谱!

  延平知府是正五品的官,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是正四品,这个升迁不算离谱。

  但是后面的职权就离谱了。

  巡抚江南、浙江,这可是天下膏腴之地,这个巡抚是钦差的意思,并不是常设职位,但是这就意味着方望海有向皇帝上密揭,或者直接向内阁递奏章的权利。

  四海斋醮使是道官,嘉靖皇帝求长生,这算是皇帝恩宠的表现。

  那个钞关使是个什么玩意儿的官?直接归南直隶户部麾下,收的钱全部入户部太仓库?

  凡是熟悉朝局的人,都知道这个钞关使才是最重要的职位。

  这就意味着方望海要是能把这个差事做好了,日后还有升迁的空间!

  这是什么离谱的速度?

  在刚入官场的时候,地方官的品级提升速度是高于京官的。

  但是地方官到了一定品级之后就很难升迁,所以有京官七品大于地方官五品的不等式。

  可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是京官啊!而且是又清又贵的言官。

  和方望海同年的庶吉士,也没升到正四品啊。

  赵文华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愤怒。

  斋醮海神,也是他想到的第一条内容,方望海这个佞臣!竟然利用皇帝崇道!

  但是很快“钞关法”从户部传出来,赵文华就傻了。

  他也精通于财计,自然知道这个法的妙处。

  而赵文华是浙江慈溪人,他深知两江两浙的商业发达,如果真的用这个方法收足了“钞关税”,那这个方望海肯定能飞黄腾达!

  赵文华实在想不通,这个方望海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然能想出如此精妙的政策?

  赵文华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方望海的任命这么迅速,因为无论是严党还是清流,都无法向“钞关法”提出异议。

  再加上皇帝的支持,内阁和吏部很快就通过诏令。

  赵文华撕掉自己的奏章,心中却对方望海万分的警惕。

  若是日后方望海入京,此人必定是自己的大敌!

  赵文华连忙带着礼物,赶往他干爹严嵩的府上,打探这个方望海的底细。

  苏泽并不知道远在京师发生的事情,他来到桐木镇上,武夷山上大大小小的茶园主人齐聚在这里,商议如何分担贡银的问题。

  蔡员外已经死了,熊岳的母亲得到了朝廷的旌表,官服也推翻了之前签订的契书,武夷山茶贡就要重新分配。

  坐在席上,苏泽第一次见到了什么叫做底层互害。

  分配贡银的时候,几个小茶庄的主人纷纷指责其他小茶庄主人做事不守规矩,低价贱卖茶叶,偷采邻家茶园,斗的不开开交。

  反倒是几个大茶园的主人稳坐钓鱼台,三言两语就推掉了应该承担的贡银。

  苏泽也是这样的大茶园主人,虽然他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但是也没人敢让他承担更多的贡银。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应该这些小茶园主人联合起来对付大茶园主吗?

  苏泽颇为疑惑的看着这个场景,这怎么和他想象的场景不一样。

  熊母坐在苏泽身边,她如今有了朝廷的旌表,别人也不敢和以前那样逼迫她了。

  熊母说道:“先生是好奇,为什么他们不联合起来索要更公平的分法?”

  苏泽点点头。

  熊母说道:“咱们这些小茶庄的,一锱一铢都要计较,平日里早就结下了无数的冤仇。贡银他多担一点,自己就少担一点,谁也没指望那些大户能多担贡银。”

  苏泽疑惑的问道:“为何?”

  “大户要是低价售茶,先撑不住的就是小茶园主,而且那些大茶庄主都是县里有地位的人,哪里是我们这些小茶园主能斗得过的?”

  苏泽这才明白,像熊岳这样勇于反抗的毕竟还是少数,大部分底层都是向其他底层争夺资源。

  苏泽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提议,还是按照茶园田亩大小分担贡银。”

  苏泽发话之后,那几个大茶园主人坐不住了,他们纷纷怒视苏泽,这显然会让他们多承担贡银。

  可他们还没等站起来,一名身穿皂色吏员服饰的人冲进了会场:

  “阿泽兄弟!你中案首啦!小三元!”

  众人纷纷看向苏泽,刚刚还准备上来和苏泽争论的大茶园主人纷纷堆上笑容:

  “就按苏案首的方案,以茶园田亩分担茶贡。”

  “为苏案首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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