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正文卷第四十五章发乎己者有不忠杨博听闻陛下询问自己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满是笑容,认真的思考了片刻才说道:“知道了道理是行动的开始,而行动能让道理更加清楚。”
“知道的道理真切能落到实处,就是行;行动能察觉到、知道更多的道理,就是知道道理的过程,就是知。”
“知与行,本就是一回事儿。”
“此所谓: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之真切笃实处,既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合一。出自新建侯王文成公。”
王文成公,是王守仁,就是那个平定了思田诸瑶叛乱、剿灭南赣盗贼、平定宁王之乱、龙场悟道,创立“阳明心学”的新建侯王阳明,谥号文成,所以说是王文成公。
杨博讲的便是知行合一,讲的是知与行的关系。
朱翊钧又问道:“何为知?”
杨博想了想回答道:“知,知道的知,去了解、去理解、去总结、去思考,是行动。知,认知的知,圣贤书、心中文、仁心德、万物理,是道理。”
“知,是内在的认知,是内在的知识,是道德的本质,是人对万物无穷之理的理解,是灵性。”
杨博对知字解释的很是清楚明白,知,既是知道的知,也是认知的知。
朱翊钧看向杨博的神情变得复杂了起来,毫无疑问,杨博的学问没有任何的问题,解释的极为通透,他想了想说道:“朕读书少,《论语·述而》曰: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就是说夫子教书有四项内容:知识、品行、忠诚、信实。”
“元辅先生说,文,是六艺之文;行是体道于身,身体力行;”
“忠是尽己之心,就是忠于本心,或者忠于自己的灵性和内心去行动、去做事,这是忠。”
“信:待人真诚,对万物要真正的去了解,而不是道听途说,更不是偏听偏信,为信实。”
“不知杨太宰以为元辅先生对这句注解,是否有错漏之处?”
忠,在张居正解读为:对君主的忠诚,对国家的忠诚,对自己的忠诚,对自己认知、对自己的灵性的忠诚。
“元辅先生说得对。”杨博此言极为认真,张居正的学问是没有问题的,大家的认知是相同的,杨博看过小皇帝和张居正的奏对,逐字逐句,对这段极为熟悉。
陛下真的在认真学习,此句信手捏来,没有任何错误之处。
小皇帝虽然有些不务正业,但是这读书之事,还是下了很大的功夫。
朱翊钧接着问道:“杨太宰,元辅先生说:学习一事,只听人说,不过是口耳相传的虚妄,并非脚踏实地的真实。可是所作所为,不忠于自己的内心,也不去了解事情的真实,那么所知道的、所践行的都是虚伪二字,绝对不会有所成就和收获。”
“谓曰:学者,不过口耳之虚,而非践履之实;行者,发乎己者有不忠,所知所行皆虚伪;而卒无所得矣。”
“杨太宰,元辅先生讲的对不对?”
杨博已经听明白了小皇帝在问什么,颇为怅然的说道:“元辅先生讲得对。”
朱翊钧继续说道:“元辅先生讲筵,最后朕以为,要多读书,多明白道理,要去做事要去脚踏实地的实践,并且忠于本心做事,从虚妄中找到真实,才是学习。”
“谓曰:勤文笃行,忠心务实,知行并尽,表里如一。”
“陛下英明!臣羞愧。”杨博再俯首,身形略微晃动了下,葛守礼赶忙上前,扶住了杨博。
“杨太宰,没事吧。”葛守礼面露担心的问道。
杨博摆了摆手说道:“没事,没事,老毛病犯了。”
杨博不清楚小皇帝这番话,是在骂他,还是只是在有惑在询问。
别人听不出来,但是杨博却听出来了,皇帝看似在请教,但字字句句都像是在骂他。
骂他明明知道所有的道理,但是就是不忠于自己的内心做事;
明明知道王崇古提举将才名录有问题,却仍然坐视不理;
明明知道党争消耗大明国力,却仍然坐看言官弹劾谭纶;
明明德,清楚明白的知道的德,内心的道理,但是行为却是:发乎己者有不忠。
皇帝的话,似乎在骂杨博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都读到了哪里去!哪怕对皇帝不在意,对国家之事冷漠,那自己活了一辈子的那些知行合一的道理,去了哪里?
对皇帝不忠,对国家不忠,难道也要对自己的内心不忠吗!
皇帝的话,似乎在骂他,一辈子临到老了,活成了这个模样,临终之时,真的能瞑目吗!
葛守礼按着景嵩奏疏弹劾谭纶之时,明明杨博只要咳嗽一声,从中折中一二,给葛守礼递个台阶,葛守礼就不会那么难下台,那么的难堪!
葛守礼笨,是因为葛守礼信任杨博,可是杨博是如何应对这份信任的?
杨博在趁着葛守礼下不来台,见缝插针的在一步步的小心试探!
杨博心神震动,身形不稳,葛守礼第一时间满是关切的扶住了他!
皇帝的话,似乎在骂杨博是個虚伪的人,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不忠于皇帝,不忠于大明,更不忠于他自己的内心,杨博只能说惭愧。
他无法辩解,这些事、这些话、这些行为,无论是否是他的本意,他都只能那么做。
因为他是个族党的党魁。
他的身后有太多太多的人,在推着他不停的前行,有些事,他身不由己,所以才要在考成法试行之后,致仕回籍闲住。
“谢杨太宰教朕道理。”朱翊钧并没有继续追击下去,而是露出了阳光开朗的笑容,带着廷臣们继续参观了起来。
朱翊钧就是借着杨博的话,在骂他,读书人都喜欢指桑骂槐,谁不会一样。
大多数的廷臣,还以为小皇帝在请教学问,这个略有些胖嘟嘟的脸上挂着这样的笑容,实在是太有欺骗性了。
但是张居正却知道,小皇帝就是在借着求教的名头,骂了杨博一顿,陛下现在也算是读书人了,攻击力很有读书人的风采,揪着杨博的痛处,就是下狠手。
杨博病逝之时,若是想起这番话来,怕是很难瞑目。
杨博一想到这番话,被个十岁小孩如此诘问,却只能以惭愧回答,他这一生就像是个笑话。
之前如何的君子,现在就如何的小人;之前如何的坦荡荡,现在就如何的长戚戚;之前如何的硕德,现在就是如何的不堪,这…如何瞑目。
张居正始终不肯答应杨博晋楚合流,就是知道,杨博那个族党党魁的位子接了,自己就不能忠于自己的‘知’,不能忠于自己的灵性了。
他接了那个位置,对不起的首先是自己,都已经是首辅了,还要跪着当首辅?
他念头不通达。
朱翊钧领着廷臣们参观了自己的田亩,宝岐殿又新增加了五亩地,火室左边五亩地,火室右边五亩地,左边将会种植经过了掐尖儿和杀青的种苗,而右边,则是没有经过掐尖和杀青的种苗,看看产量会差别多少。
民间推广肯定不能这么种,这些育苗的技术,到底如何取舍,才是之后推广中的难题。
葛守礼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痛斥张居正哄骗陛下是个笑话,陛下是在践行知行合一,不是在玩闹。
这对大明而言,无疑是个好消息。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了,诸位大臣明公慢行,朕回宫去了。”朱翊钧站在了玄武门前,他要回宫习武去了,文化课可以休沐,但是习武之事,一日不能停下。
“臣等恭送陛下。”群臣行礼,送别皇帝。
朱翊钧回宫的路上,对着冯保说道:“冯大伴,看好朕的宝岐殿,若是进了歹人,太后降罪,朕护不住你的。”
“臣领旨。”冯保俯首领命,他知道,这土豆、番薯若是真的能种出来,是救荒的好物,这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这么一件好事,还有人会从中作梗?
冯保很确信,一定会有人从中作梗。
大明臣子们的胆子,一向很大。皇帝真的把土豆种出来,这皇帝有了威权,那岂不是皇权得以伸张?皇权一伸张,那臣子就该胆战心惊了。
作为维护皇权的司礼监大珰,自然清楚的明白,大臣们的胆大包天。
这是个机会,重新找回陛下信任的机会,宝岐殿在御苑的景山,东厂的番子无数,一定要看好这十几亩的田,不能有任何的疏忽。
朱翊钧回到乾清宫换上了武弁服,迎面碰到了陈太后和李太后,因为陈太后没有孩子,所以两宫太后极为和睦。
朱翊钧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说道:“母亲,娘亲。”
“皇儿今天歇一天吧,讲筵都歇了。”陈太后最是心疼朱翊钧,这讲筵本来休九天,现在休一天,这习武居然一天都不歇?
“姐姐你劝皇儿,皇儿一通大道理,把说的姐姐云里雾里。”李太后吃过这个亏,她现在不劝了,劝皇帝不要那么辛苦,反而弄的自己跟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一样。
朱翊钧摇头说道:“孩儿不觉得累,今天缇帅要教蹴鞠,分成了两队,这是玩耍,不是习武,缇帅说要寓教于乐。”
蹴鞠,一种锻炼团队配合的体育项目,也能锻炼耐力,勋卫和带刀舍人们,和小黄门的宦官们分成了两队,朱希孝教这个,也是让小皇帝劳逸结合,总是习武,多少有些枯燥。
缇帅朱希孝是希望大明朝可以再出一个马上皇帝。
“明日是清明,后日戚帅就回京了。”朱翊钧对戚继光回朝之事格外看重,好事多磨,总算是确定了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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