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入京继位第163章、关于朝廷中枢的另一版故事天下文臣同受圣人教诲,可又从来不是铁板一块。
如今“党魁”眼里:轻装上阵的幸臣,把柄在天子手上的“佞臣”,希望坐上新君这条大船建功立业流芳百世的重臣,就这么纷纷出来请皇帝迎景帝入庙、让于谦陪祀。
藩王继统的法理更加稳固,儒门并非全是垃圾,忠君为国、廉洁奉公是应该被歌颂的美德。
最主要的是:太庙的大门要敞开了,文臣可以进去!
于是在杨廷和不可思议的眼神中,毛纪也深吸一口气加入了队列,开口说的却是另外的内容:“陛下!若要如此,则首要在于严令各边,不得妄启边衅!陛下既已有变法图强、再造大明之意,配享太庙之例再开,武臣贪功,不可不防!”
“若要如此”这几个字尽显他的态度,其后说出来的话却不能仅仅这么听。
所以费宏等人抖了抖。
武臣是比文臣离太庙天然更近的群体,他们贪功效死之心,能防得住吗?
毛纪话里的意思是:让那些敢战、能战的武将,马头东南倾,把贪功的眼神都盯向内部。
人间四月天,御书房内温暖得很,但毛纪一句话让他们感受到了来自西北诸边的寒冷杀意。
大明新法之势已不可挡,但朝廷和地方必然有舍不得利益的庞大人群。
他们就是枉受了圣人教诲、意不诚心不正身不修、不能治国平天下、只知道贪国齐家的该杀之人!
他们就是功劳!
纵马提刀得了这份功劳,大明会多出数倍的粮赋。
兵精粮足之后,下一步对外,立功的机会永远不会缺!
他们会红眼!
“陛下!”杨廷和声音也颤抖着问道,“军屯呢?军屯怎么办?其势一成,官田民田之后如何再动军屯?若此后行新法时不法官绅与乱军合流则如何?”
他似乎也在表达着担忧,但已经说了“行新法时”、“不法官绅”,而且也没有否认前提:迎于谦入庙。
谁劝阻这个谁是神经病!
现在横亘在大明君臣面前的局面是:何以富国的解题很容易,只看儒门子弟还有没有良心。
年轻的皇帝对于自己为了大局不得不先拉住这个“热血中年”而唏嘘不已,表达了对儒门子弟贪得无厌以至于大明良田渐渐消失、财用日益不足的失望。
陛下对儒门弟子失望其实没关系,还能突然推倒重来不成?
然而陛下既然已经决意变法强国,那么今天会不会成为心学走向前台的起点?
他们如果仍然一味守旧,谁会第一个被祭旗?
这是死道友而不死贫道的局面,只要还能坐在御书房里和陛下一起制定新规则,那就不会输。
变法派“党魁”杨廷和分明还记得:陛下说过只要大臣们为大明带来的好处比他们得到的好处更多就好。
是不是真像于谦那么清廉重要吗?陛下不会强求的,他看重“激励”之法。
现在也是一种激励。
杨廷和想不想进太庙?他可想到骨髓里了,他只是不敢想。
如今,他也知道不配想。
除非……除非……真来做这个党魁!
费宏和其余人在纠结。
赋役如果真的开始动,这一刀砍在他们家业的身上,太痛了。
可是他们赫然发现,眼前在这无法阻挡的大势面前,他们身上最有用的一层保护反而是这个“参预国策会议”的身份。
金杯共汝饮在前,有些事是可以既往不咎的。
只要以后能多为大明创造财富……
费宏心情复杂地看向杨廷和:你毕竟还是有个好儿子,有个好学生。
误打误撞,你成了变法派党魁,你自然只能成功。
毛纪和伱提出了新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法子……自然也有。
他站了出来跪下说道:“臣以为,此刻该一边商议新法步骤,一边商议如何布网了。老臣得蒙陛下相召再列台阁,愿为守旧之辈旗帜,助朝廷施缓兵之计,聚心怀不轨之辈骨干。老臣与杨阁老素有旧怨,天下皆知。”
杨廷和呆呆地看着他。
宁王刨你祖坟,你真怨我这么深?
有些人还没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比如崔元,比如张璧、顾鼎臣和九卿当中那大理寺卿、通政使。
费宏已经入戏了,盯着杨廷和说道:“钱粮人丁不足,大明雄师便无法离开军屯旧制,尽数成为后顾无忧之募兵!新法于地方初成,有新利、有君臣一心之朝堂上下,一改军屯旧制才不致军中生乱!在此之前,欲压住武臣勿使贪功冒进,大明便不能内乱不止!新法定会生乱,故而只能设法导引之。如此陛下便不必持剑向内,百姓也不必遭逢兵祸!”
他看向了皇帝,执礼道:“杨阁老一力革弊图新,竟遣其子赴广东搜刮民财!臣后日朝会上弹劾杨慎滋扰乡里,败坏礼制,置广州府学政于不顾,宜贬黜之!孙阁老宜附议!先于朝堂争相辩驳,使广东情势曝于朝野,新旧法之争便可先决于朝堂。此争可一争再争,轻易便拖到秋粮收成时。广东必有不堪欺凌之士绅胆大妄为触犯国法,严首席再慨然请迎景帝入庙,请于忠武公陪祀。”
孙交:???
众人目瞪口呆地听着还朝后一直低调的费宏编写着剧本,这剧本还没结束。
“老臣于大义之下无从辩驳,陛下委杨阁老新法重任,宜贬黜老臣总督四川以示制衡之意,使天下以为陛下慎重。广东新法嘉靖五年以前不推行至诸省,则一切尚有转圜余地。杨阁老任重,张孚敬任重,老臣于四川、孙阁老于中枢同样任重。孙阁老、崔左军有勋戚身份,也可阻着杨阁老,先不动军屯。陛下乃天子,当左右皆有余地。”
御书房里极其安静:朝廷中枢的故事,似乎真可以有另一个版本。
变法派党魁,杨廷和,四川人。
守旧隐忍多年,赶走了梁储,赶走了郭勋和陈金,赶走了王守仁,赶走了费宏,从陛下登基之前就执意大行新法!
新皇登基前那一个多月发生的事,大家都记得呢。说一不二!
江彬,多狠的人?说没就没了啊。
旧版的登基诏书是不是也可以翻出来看看?全力压制皇权、军权,经济方面的条款也非常多!
守旧派党魁,费宏,为什么要总督四川?
杨廷和势大!
张孚敬新科进士,没有杨廷和对陛下的引导,没有杨廷和的认可,他张孚敬能有那么大的权柄到广东?一柄天子赐剑杀了那么多人,还波及到了郭勋和陈金?
天子在朝堂上下唯一露过的锋芒不就是大朝会上对杨廷和一顿踩吗?那时候他表达的意愿不是不想大动干戈吗?
那后来的那么多干戈,是谁动的?
诸位,圣天子也不想的。
如果不是杨廷和势大,陛下为什么要出王守仁上经筵这个奇招?
如果不是杨廷和势大,陛下何必要立阁臣孙交之女为后?
现在若不是多方角力之后,新法早就不止在广东,早就已经全国铺开了,不然你细品一下:去年张子麟怎么气势汹汹去东南的?
是,还有很多旨意,还有很多圣谕,说的好像不是这回事。
但中枢的故事,还不是看对外怎么讲?
现在有了一个靶子,一个苗头了:清君侧啊!
但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个首领不是?
费宏站了出来。
崔元目瞪口呆:这就是顶级文臣们的段位吗?
郭勋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怀疑人生。
十多双目光一起看向了杨廷和,包括皇帝的目光在内。
杨廷和眼神有点散乱,隐隐看见了被车裂的商鞅,看见了被开除儒籍的王安石。
张璧、顾鼎臣的手就一直没有停止抖动过:中枢重臣,合谋天下官绅。
从今天开始,睡觉都要口里塞球,免得说梦话泄露了机密。
朱厚熜站了起来,朗声说道:“此刻,就是决定将来百年之内格局的时候了!拿酒来!”
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什么杨慎在广东突然一热血,朝廷这边需要考虑把于谦立起来做应对?
要从思想的层面站在道义制高点。
可那还不够。面对一个庞大无比的利益集团,要有足够的布局去分化、去设局、同时阻止某一些力量就此不可收拾。
军队是确实需要栓绳子的,甘州刚刚兵变过。
官田里,自然也有一些是武官的田,该怎么把握分寸?
费宏给出了解题思路:文臣有守旧派,帝党被压制,杨廷和都能把学生塞到司礼监了设成御书房了!
刑部大堂上的背刺,够资格在当场看到的一共才几人?外人江彬早已经成片片风干了,陛下潜邸的长史解昌杰都是杨阁老的人!
所以周旋的余地非常大。
陛下一个人钓鱼多孤独,大家一起甩杆!
……
御书房内有过三次拿酒来。
第一回,是金杯共汝饮。
第二回,是东南杀官后杨廷和、张子麟都自请去东南主持大局。
第三回,是今天。
不知道为什么,李充嗣竟觉得颇有些歃血为盟的味道……
朱厚熜郑重地说道:“朕感叹圣贤教诲如今已被天下大多读书人抛之脑后,不意贤臣尽在朕身边!惟中、符瑞、德华之请,众卿之议,实令朕既感且慰。”
十七罗汉:……陛下,您是知道的,实际过程不是这样。
“朕知道,任重且道远,诸事不会一帆风顺。但只要御书房内是君臣一心,大明新篇之上便都有诸卿美名!朕得诸卿辅佐,定能再造大明。卿等子孙,皆得其荫!”
朱厚熜给出去的,是保证。
张璧、顾鼎臣想着自己的文臣身份,在起居注上记下了这句话。
天子无情,但看将来如何了。
但此刻,众臣是没有退路的。天子也许杀不尽天下读书人,但可以放缓甚至放弃某些念头杀了他们这些不肯辅佐明君的“贪国齐家厚养子孙”之辈。
御书房国策会议……真的是妙啊。新法一直在学习商议,制定新规则和设局的权力也真是妙啊。
所以有了这个局面。
“杨阁老,爱卿为帅,令郎做先锋,要辛苦你了。”
看陛下对自己举着杯子,杨廷和心头五味杂陈。
我是想革弊图新,但其实只想革一点点,没想过革得这么大。
苦酒入喉心作痛,党魁要做老戏骨。
从明天起,做一个刚烈的人。
变法,砍人,威临天下。
从明天起,关心田地和家奴。
我有一套新法,你行不行,不行去死。
“费阁老,铅山费氏英才辈出。召卿还朝,实乃幸事。阁老此后忍辱负重,但天下百姓迟早知晓公之美名。朕在其位,似于公其冤不会出现。”
费宏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有杨廷和顶在前头,他费宏这几年里倒是能广结善缘。
掌握着大局成败的关键一路棋,只为了铅山费氏不被祭旗罢了。
什么冤不冤的,走走回回,看淡了。
况且这个皇帝,确实有些不一样的气度。
“臣先祖得诸葛武候托付季汉国事,只愿效仿丞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亦如是。蒙陛下相召,明陛下之志,知天下之难,此事何谈忍辱负重?固所愿也。”
说得大意凛然,似乎铅山费氏家里没几亩田。
但大家都是干大事的,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崔左军蹉跎半生,今后不能藏拙了。京营大事,勋戚之忠,爱卿多用心。”
“……臣必尽心竭力。”
“孙阁老既为国丈,皇兄继子之事几已议定,此后诸藩动静,阁老与费卿多留心。”
孙交心领神会:“敢不从命?”
他在中枢、费宏在地方,那么若费宏假戏真做呢?
这又是一个迷魂阵:孙交是国丈啊,他跟皇帝一边的,所以费宏当然也是跟皇帝一边的,坏人只有杨廷和。
不要勾结藩王造反,要多造声势清君侧,全力搬倒变法党!
朱厚熜又看了看严嵩。
贴心,聪明,好用。
他真没想到严嵩会在这个时机提起这件事,送他一柄无比锋利的道义之剑。
只是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然后却是对众人一起举的杯:“众位爱卿!今日满饮,大明上下一新之局面,诸位都会看得见。自明日起,朕既不用于朝会上多说什么,也不用于国事上多说什么。但这御书房内,定会始终坦诚商议,周全布置。正如朕明示诸位之草案,朕想法虽多,但从不刚愎自用。此后,还需众卿多多建言献策,完善之、缓行之。”
十七罗汉一起心情复杂地举杯。
是的,还有这个原因。
那一份《大明财税制度草案》,这一个多月来的学习和商议,没有一个人再怀疑这一点。
这套东西,就是他想出来的。
这世上也许真有天降英才吧?而且他还是皇帝。
除非掀翻了朱家江山,所以赢不了的。
既然如此,既然陛下已经发了船票下来,那就只能坐上去,各司其职了。
杨廷和搁下酒杯之后叹气成声,一脸苦笑:“陛下,容臣先给犬子写一封家信。”
御书房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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