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入京继位第187章、堪合之争,战事踪影有外敌气势汹汹而来,海防道已经有一艘战船生死未卜,广东省务会议上的众人无不肃然。
张孚敬看向了广东总兵官蒋修义、治安司掌司马永、提拔成为广东海防道提督的赵俊。
“战船十七艘,来向不明,诸位可有良策?”
蒋修义表情严峻:“本将只能先下令沿海各卫所加强防备。若要出海查探,还需海防道。以本将之见,决胜犹需海防道战船,宜归港备战。查探之事,可招募民间快船前往。”
张孚敬向赵俊抱了抱拳:“赵将军,劳烦了。夺遣快船,离岸勿过五十里,侦得动向便可。”
赵俊冷冽地点了点头,眼里冒出精光。
在汪鋐手底下,他已经学了不少海战本事。而海防道里,也有屯门两次战事练出来的老兵。
在赵俊看来,这是功劳。
张恩却十分担忧:“抚台,衙署改制诸事纷繁。如今春耕时节,沿海各府县恐需加强戒备。卫所之外,犹赖治安司。”
“马掌司?”
马永凝重地点头:“下官明白。只是下官初来乍到,诸事还需请教蒋总兵。”
“要防着里面。”张恩想提醒的是这个,“新法之下,会有哪些广东士绅富户铤而走险?马掌司,治安司主内。既不能因战乱误了春耕、害了百姓,又要提防有内地勾结葡萄牙人,在什么地方先站稳了脚跟。”
对广东诸官而言,葡萄牙人在屯门吃了那么大的亏还敢卷土重来,必定是有所倚重的。
从他们的角度,是需要考虑周全的。
张孚敬对着孙交作揖:“阁老,您是侯爵之尊,又是国丈。当此之时,广东要靠您镇住大局了。”
孙交没想到这一番来广东督巡衙署改制一事竟会再遇战事,他这个老户部尚书先问道:“粮饷如何安排?”
张恩也看着张孚敬。
去年广东免了田赋,今年广东又先是只由地方财政承担徭役采买,说实在的压力并不小。
全靠去年张孚敬抄家所得以及皇明记投入在广东所带来的市舶司抽税支撑。
现在有战事来了,难道再向广东士绅富户派税?今年的大方向可是稳住、分化而已。
张孚敬神情凝重:“本抚自会请奏。战事速战速决最好,如此一来粮饷负担最小。”
“去年赈灾、免田赋、输运福建,各仓储粮预算之下只够支应今年广东诸多官吏之俸。”张恩心里有数,“大军一动,粮饷不是小事。速战速决事小,若今年夏粮秋粮无以为继,衙署改制之策定然大受扰乱。”
张孚敬摇头:“战事突然,本抚上奏朝廷之后,陛下自有章法。如今首要者,是守土安民,战事不可耽误!先把粮饷都支用上,皇明记那边本抚去说,采买之银两暂缓,应该无事。本抚另去信湖广,当可调运粮食南下。”
他嘴上这样说,但心里的压力十分大。
因为这是一场防守战,而对方是海上船队。广东海疆如此之长,并不知道他们将从什么地方开启战事。
只要是备战,广东那么多沿海卫所的官兵就要算一份战时粮饷吧?
又是能胜不能败之局,胜了之后,不能没有犒赏吧?
如果这场仗没打漂亮、拖的时间长了,那么还会有更麻烦的事。
葡萄牙人还没见踪影,浙江的解昌杰和赖恩见到了日本另外一个贡使团的正使鸾冈瑞佐及副使宋素卿。
“咱家记得,礼部不是曾有明文令你不许再充任使臣吗?”
赖恩第一句话就让鸾冈瑞佐一惊——他能做正使,自然也能听懂大明语言。
在他目光中,只见宋素卿镇定地笑着说道:“今仍充任外使,盖因另有使臣自别处而来,外使不愿大明受外人欺骗,乱了正朔而已。新皇登基,赖公公也不愿朝贡陛下的,并非受命自日本国王吧?”
赖恩闻言果然心头一凛。
他虽然知道日本国内其实已是割据之态,但这正朔显然要紧。陛下是藩王继统,若是糊里糊涂接受了假冒国使的朝贡,那赖恩可就真要掉脑袋了。
“你们为何都有国书?你为何带来的却是弘治朝堪合?”
宋素卿不紧不慢地回答:“自永乐年间,大明堪明日本正朔,贡使便应出自京都王居。在下便是自京都而来,自然有国书。至于堪合,那大内氏所遣之使团,其国书、堪合尽是数年前劫掠日本使团所得。赖公公,恐怕前三次日本贡使团,您都交接错了。在下却记着是十年一贡,听闻新皇登基,这才备了贡物前来。”
赖恩忽然有点慌,看了一眼解昌杰之后才说道:“咱家鉴明国书、堪合,却是真的。”
“东西是真的,人却不是由国王委派,只是割据一方之豪雄所遣。”宋素卿抓着大明皇帝与日本国王的法统做文章,胸有成竹,“赖公公若不信,一问便知。”
赖恩沉着脸,吩咐了一句:“郑提举,劳烦伱去问一问。”
……
市舶司嘉宾堂也就是个客栈,条件一般般。
毕竟按祖制,日本贡使团只能十年来一次,虽然他们并不遵守。
而浙江市舶司正常来说也只接待日本贡使团,琉球使团是去福建市舶司。
所以这浙江市舶司嘉宾堂都是贡使团的人来了,才会临时先打扫出来,让他们住下——一次朝贡贸易的流程走完,往往都是好几个月的事。
这段时间里,使团成员是由大明包吃住的,毕竟天朝上国嘛。
现在,宗设谦道就住在这里,他正嫌弃着嘉宾堂这边匆匆打扫出来之后的霉味,副提举郑守介来了。
“郑提举,不知赖公公和解佥都到了没有?船一直还不能入港,外使很担心啊。”
郑守介在解昌杰和赖恩面前毕恭毕敬,到了宗设谦道面前就不客气了,淡淡地说道:“解佥都、赖公公都在杭州,一来一往,总需要些时日。徐公子,你急也没用。”
宗设谦道有些意外:“……郑提举已知道外使是谁了?”
郑守介瞥了他一眼:“我只问你,你这使团从何而来?是日本国王源道义一脉委派的吗?”
说完这话,郑守介的眼神就锐利起来。
宗设谦道本名徐传林,现在他听郑守介点明了他的身份,沉默了一下之后就说道:“郑提举,过去数年朝贡,都是由我们左京兆大夫大内义兴奏请国王殿下之后委派来的,不知有什么问题?”
他顿了顿之后就笑道:“请郑提举放心,外使虽然是第一次奉命任正使,规矩是懂的。”
徐传林以为郑守介是想要敲好处,郑守介却板起了脸:“本官问话,你还需从实答来。如今又有使团自日本京都持国书、堪合而来,还有日本国王恭贺陛下登基之贺表。你可知冒名贡使是何罪?”
徐传林顿时变色。
从京都来,那就是细川氏派的人了。
“郑提举,我们的国书、堪合,可有假?”
“……假是不假,但市舶司自然只能认一个使团。这正朔之分,丝毫不能乱!”郑守介仔细盯着徐传林。
徐传林沉默片刻之后说道:“郑提举有所不知,日本国内错综复杂,若论正朔,那新到使团可称不上正。据外使所知,其人不可能有堪合,不知郑提举何以称他们为正?”
郑守介被噎住了一下。如果论堪合,在嘉靖朝堪合发下去之前,确实只能认正德朝发的堪合。弘治朝的堪合……按理来说应该作废了才是。
徐传林看到他的反应,心里更有底了:“既然国书、堪合无误,郑提举何须管日本国内之争?不知那新到使团何人为首?来了几船?”
郑守介心想遇到现在情形,问个原委也很有必要,因此就说道:“正使名叫鸾冈瑞佐,副使名叫宋素卿,代日本国王源氏委派使团的,是右京兆大夫细川高贡,使团只有一船。”
徐传林心想果然如此,闻言笑了起来:“日本素慕天朝礼仪,也是以左为尊。郑提举还不明正朔何在吗?外使所持乃是正德朝堪合,细川右京大夫才是遣使冒充正朔之人,那个宋素卿就连外使都知道,曾经冒任使节受到天朝警告。外使率三船而来,若以他们为正使,今岁日本竟只一船贡物为陛下贺,岂非怠慢?”
一番话说到了郑守介的心里了,他却仍旧板着脸说道:“此事大有蹊跷,你且在此候着,不得妄动。”
看他离开了嘉宾堂,徐传林的脸色才阴沉下来。
没想到细川氏也派了使团来,但他们手上既然没有堪合,市舶司为什么还要多事?
徐传林开始盘算着对策,郑守介已经回到市舶司衙门正堂汇报了此事。
鸾冈瑞佐和宋素卿已经先被请去了偏厅等候,赖恩琢磨了一下看着解昌杰说道:“解佥都,如今可难办了。这日本右京兆大夫所遣使团虽无正德朝堪合,却有一道贺表;那左京大夫所遣使团既持正德朝堪合,贡物也足有三船。以提举之见,该当如何是好?”
解昌杰微微一笑:“公公管事,自当做主。”
赖恩想了想之后吩咐道:“先去把那什么鸾冈,还有那宋素卿带过来。”
等到两人再度出现,主动说话的还是宋素卿,可见这个使团实质上是以他这个副使为主。
“赖公公,诸位大人,如今既然两支使团都到了,贡物事小,贺表事大。那大内左京大夫所遣使团只为赏赐而来,在日本国内也是不臣之辈,还请各位天朝上官明鉴!”
对赖恩等人来说,还真是如此,藩国贺表,在他们的认知里那才代表着朝贡。
宋素卿见他们思索起来,趁热打铁说道:“至于外使等人,为表对天朝崇慕之心,这一船所载贡物若蒙天朝赏赐倒毫不在乎。只盼天朝堪明正朔,新朝堪合当堪发给日本国王所遣正使才是!”
赖恩不由得深深看着他,听明白了弦外之音。
用那一整船的贡物所交换到的赏赐,都能尽数让给大明上下经办此事的官吏吗?
这个对大明官场无比了解的宋素卿以前就能豪掷千金,这回更是带着日本国王的贺表而来,只有旧堪合却堪称击中了市舶司的命门。
但无利不起早,他打的主意应当是让市舶司不认那左京兆大夫所派使团,以这右京兆大夫所派使团为正,那么朝廷赏赐自然全由正使来安排。
赖恩看向解昌杰:“解佥都,你以为当如何处置?”
解昌杰一直说的是让赖恩做主,这回却开了口问道:“朝廷所派赏赐,据我所知,都是由市舶司在浙江召集商人,采买给付吧?”
赖恩连忙称是。
解昌杰懂了,这恐怕就是那些江南富商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时候了,毕竟是一笔相当大的买卖。
于是他笑着说道:“市舶司旧例,本官也不懂。赖公公过去如何处置的,便如何处置吧。”
赖恩问解昌杰意见时,宋素卿就留意到了,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赖恩对他分明有不小的恭敬与忌惮。
“还没见过这位提举大人,外使斗胆请教。”宋素卿立刻恭敬地朝解昌杰行了行礼。
赖恩顿时回答:“这位解大人是陛下潜邸时的王府左使,如今以右佥都御史之尊提举市舶司。宋素卿,你也是大明子民,听闻昔年是被父亲卖到日本使船上抵债从而流落海外的。既然熟知市舶司规矩,不可怠慢了解佥都。”
宋素卿恭敬无比:“外使自当用心。”
“既有贺表进献,那你们的船就先入港阅货造册吧。倒是那左京兆大夫所遣使团,你们还是自己先商量好。明日夜里,市舶司先按旧例设宴款待国使,你们辩明正朔,再选出五十人入京朝贡。”
宋素卿称谢之后却说道:“外使为正无疑,只是那左京兆大夫大内氏惯于收留海寇为爪牙,此次前来,其凶横跋扈不可不防。外使恐明日席间争执难决,彼辈羞怒。外使只为朝贡而来,随行皆是守礼之辈,恐有不敌。”
赖恩挥了挥手:“在市舶司之内,谁敢放肆?你等宽心便是。”
在他的概念里,无非为了新朝堪合会争相跪舔大明的两伙人而已。所谓日本国王源氏,其实大明也清楚只是那个出家为僧后法号为朝义的足利将军一脉而已,并不是那个所谓日本天皇本人。
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自称皇吗?
解昌杰也无所谓,他只需要这次朝贡的规模大一些,这样江南富商也会更眼馋一些,不得不扑上来与他多打交道。
市舶司表面上的做主由赖恩来,解昌杰应该要发表的意见只是后面与钱有关的那些实在的事。
广东那边,紧张的一众人等终于等来了葡萄牙人。
但令他们意外无比的是,葡萄牙人的舰队将军马丁·阿方索却先遣了使者来到珠江口。
最近情势紧张,这条小船一进珠江口就被海防道逮住了。
“和平条约?还要屯门岛?继续贸易?”张孚敬不禁呆了呆,“先礼后兵?”
他没想到这个什么阿方索将军竟这么“懂礼貌”,因此又问通事:“你们前来途中,为何意欲劫杀大明船队?”
通事迷糊了:“大人,是大明海船先开炮的呀。被包围之后,阿方索将军问清楚了情况,才知道是误会。贵国战船上百户王应恩大人说误认为是海寇,还说市舶司已经在改制,欢迎各国朝贡商团。”
“王百户等将士何在?”
“阿方索将军为自保,也伤了王大人的战船。不过除了十一人不幸遇难外,其余人都安然无恙,我们也带来了王大人的亲笔信。”
“快拿来!”
张孚敬看了信之后眼神锐利,过了一会和颜悦色地说道:“原来如此。聂提举,先请他们去市舶司歇着,本抚和诸位大人先商议一下。”
等到这里没了外人,张孚敬才摊开了信,语气有些兴奋地说道:“王百户已写明夷贼底细,临机有变,这必是巧为内应!既然夷贼误以为广东市舶改制是要大兴贸易,可否诱其前来,聚而歼之?”
孙交却凛然问道:“会否有诈?”
张孚敬看向了赵俊:“王应恩此人如何?”
“敢死战,聪明。”赵俊依旧言简意赅,“确是王应恩手书。”
“未曾密封,夷贼必定审阅过。”张孚敬指着信件说道,“他只说了夷贼欣闻广东市舶司重开贸易,海贸行商船赴交趾、占城数次,故虽有屯门一战,盖因朝廷误认葡萄牙人为弗朗机夷贼。已问明葡萄牙人乃西洋大国,如今率护航战船六艘、商船八艘、小舟三艘不远万里朝贡而来为陛下贺,两方皆有战损,宜厘清误会,准其朝贡。”
孙交啧啧有声:“葡萄牙不就是弗朗机?”
张孚敬笑着摇头:“不,此前他们是冒着弗朗机之名。这王应恩确实机警,借广东市舶改制之计,设了此计。那葡萄牙人此前百般狡诈,也只为市易。这个阿方索虽知屯门海战之果,也更知我大明不容轻辱,故而被王百户说服,先行遣使修好以企重开市易。”
孙交看着他:“既如此,仍然聚而歼之?”
“自然!”张孚敬眼里寒光一闪,“如若不然,王百户麾下十一将士岂非死不瞑目?况且,不将夷贼打服了,将来莫非仍旧派着战船护航前来朝贡?朝贡乃是臣服,此举如何称得上臣服?大明海疆,只能有大明战船纵横!”
其余人看着张孚敬,只感觉这家伙好嗜杀。
只有孙交想着御书房里那个“南洋海上长城”的牌匾,心里明白了张孚敬也是知道的。
葡萄牙人已经占据了满剌加,他们的战船和将士,自然是能少一些是一些。
要不然,将来的大明水师攻过去时岂非更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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