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文明存在得够久、史料够详实丰富的好处就是:真有那种大才多读史书融会贯通,那么太阳底下就不算有新鲜事。
大明说是海陆并进,但兵围汉城,一共才多少人马?守军又有多少?
尹元衡坐拥地利和兵力优势却始终不敢出城一战拒敌,早就暴露了一切:他压根经不起任何一败。
守城嘛,只要城没破,就算赢,还稳得住。
而在他的判断里,在明军没有主动总攻的情况下,出城退敌则必败。
面对这样的对手,张经毫无压力。
大明固然强,朝鲜实则也称不上很弱。
尹元衡连这种局面都不敢破,只说明城内如今全靠强压。
距离形势的彻底转变,只欠一根导火索。
之前大杀士林派,没有实现这一点。
归根结底,那些身居官位的士林派,和将卒、城中普通百姓能尿到一个壶里吗?
大家根本就是不同的阶层。
“比大明诸军改制之前还不如,绝大多数都是征发入伍。”张经又对宋良臣说道,“王师呢?悉数募兵。天气冷了,操练时喊响亮些。告诉大伙,远征本就有额外饷银,胜了还有犒赏。如今捱得越久,额外饷银越多,还能只靠气势和谋略就全须全尾大获全胜。所以,要喊响亮点,让城内守军知道王师士气不减!”
有一些兵卒被派去帮助修筑、守卫仁川城和海运粮道了,但汉城外仍旧还有两万余大军在此。
这两万余“大军”里,真正属于大明募兵精锐的,实则只有蓟辽边区的六千和北洋海师的两千陆战兵。剩余一万多,实则属于海陆长城公司和海运局,仅在这里做做声势、承担后勤等任务。
再加上平安道、黄海道的其他大明力量,总共也不及朝鲜如今剩余兵力的三分之一。大明出动到朝鲜的常备精锐军力,总数不过一万五。
可这么多人都是在大明军伍新操典之中走过来的。
如今一为保持士气、二为御寒,操练便是演一演军阵进退,走走步。
问题是气势完全不同。
“一——二——三——四——立定!”
“左右哨,成鸳鸯梅花阵散开!”
“战前三鼓!”
“咚咚咚咚咚——”,“为大明而战!”
“咚咚咚咚咚——”,“忠于大明,忠于陛下!”
“咚咚咚咚咚——”,“保卫人民,英勇胜战!”
心里想着之前将官眉开眼笑传的话,大明普通募兵们心里乐开了花。
原来围而不攻是为了让他们能多得些出征的额外饷银。那确实,多一个月,那就是多五钱银子呢。
虽然不像之前在平安道和黄海道那样能赚其他军功,但至少也不凶险嘛。
如果只用这样就把汉城拿下来,还不是攻破敌国都城的不世大功?大明多少年没这等大功出现过了。
所以汉城守军将卒面无人色地看着城外明军又换了新花样。
城下操练,喊声震天。
这可不是之前三个方向每边只有两三百“投敌奸细”用朝鲜话喊一些让城内人心不稳的言语。这是过万大军,有时候是成百上千的人喊口号,有时候是三个方向的全体大军此起彼伏仿佛比嗓门、互相应答一般地齐声呼喊。
这个声音,城墙上的战鼓声就压不下去了。
他们大部分人也听不懂喊的是什么,只听得出气势雄浑。
就是今天了吗?大的要来了吗?
可惜就只是操练。
而操练很吓人:全副武装的鸟铳阵和鸳鸯阵精兵,还搞起了绕营越野拉练,从城墙外军容整齐地路过。
误以为这是攻势的三面城墙上,守军有放箭矢的。
回敬他们的,就是每天照例会有的几炮。炮弹都是从空中越过拉练队伍,轰到一里多之外的城墙。距离太远,伤害不够大,但折磨性十足。
张经和宋良臣再改换套路的第一天,汉城守军被搞得心惊胆颤,时刻提防决战即将来临。
第二天,文定王后感觉越来越需要刺激麻痹了,普雨被掏空。
第三天,明军好似乐此不疲,喊得越来越熟练,甚至城北和城西的兵卒们拉起了军歌。
天气自然是在转冷,但敌军越来越活蹦乱跳,守军长期精神紧绷,自然滋味不同。
第四天,尹元衡面无人色:三个方向轮流接力,这次明军往往是数千人一起开口喊的话再也不能被任何声音干扰。
用的好像是刚学会的朝鲜话,喊的内容是:大明军保卫人民,来朝鲜解救兄弟。围了汉城几个月,不是我们打不赢!
他不知是谁帮明军翻译的,但喊出来的话是朗朗上口、而且押韵的。
整个汉城上空都回荡着大明恶魔的诵吟。
第五天,又多了一些话。
【打了胜仗不入城,不抢财货不抢人!】
【当官不管民死活,不如扔进大油锅!】
【我们当兵有军饷,你们自备衣和粮。大战当前你们挡,死保将军逃东方。】
【……】
景福宫内,没一个人有好脸色。
“不能再这样了!”一个将军愤愤说道,“我愿出战,让他们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愚弄!”
声音还在远远传来:【围了汉城几个月,不是我们打不赢……】
这一届朝鲜文武没打过这样的仗。
大家都是男人,短兵相接啊!
这些招术,过去也只是向对方的决策者们使出来。
离间嘛。
如今还能呆在这的,也有一些文化水平高的。他们心情沉重,想起中华典籍上的那个“四面楚歌”的故事。
现在明军是在离间朝鲜将领和士兵、离间朝鲜文武官员和普通百姓。
有用吗?
只怕是有用的……
尹元衡断然说道:“不可!激得你们出城求战,那不是正中他们的奸计?暴明若真能轻易打赢,何必如此费力?那么多兵卒远征到这里,每天放空炮不用钱?数万人吃穿不用钱?汉城这样的坚城,他们就是因为无法强攻下来,才想让城内生乱!就连把四面全围了断绝城内粮草他们都办不到,要不然,岂不是更容易生乱?”
【……大战当前伱们挡,死保将军逃东方……】
他的话说完,又有一句这样的话传来,场面显得很尴尬。
就好像在解释:知道你们内部都各怀心思,有不少人早就在计划万一战事不利便弃城而逃,给你们留了条生路。
反正如果你们逃了,后面换了明军来守城,你们还攻得下来?大事定矣。
“领议政大人,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又有一个将领说道,“至少刚运来的一些粮食,要让士兵吃饱。明军又换了法子,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分兵去断了东面粮道。”
“……本相会安排!”
尹元衡虽然点了点头,心里却有点郁闷。
眼下更需要保证的,是被他压在城里的文武百官。军心自然不能乱,可这些大小百官家里、他们的亲眷家里,同样需要保证粮食供给。
如果连他们都保证不了,那才真是立刻就会大乱。
至于其他平民百姓……被围城了嘛,打仗着嘛,能够不饿死就已经要烧高香了。
所幸现在明军也不知是兵力不够,还是怕分兵去围住东面会上其他方向有危险。如果被守军断了北面和西面,他们的粮草转运也会出现大问题。
尹元衡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是这样,于是再次打气:“粮食不是问题!暴明根本无法稳稳围住四面,这才只能妄想吓倒我们。北面、西面是他们必须守住的,剩余兵力只能勉强围住南面。这三面,城墙本就是依山而建,易守难攻,最好攻的反而是东面。但既然江原道往京畿道的粮道畅通无阻,只要上下一心,汉城绝不会破!”
任由明军再换套路,尹元衡姐弟仍旧勉力维持着守城战时文武两个方向的稳定。
这样对峙的局势已经持续了这么久,大家仿佛已经习惯了。
哪怕明军又换套路,却终究还是只喊喊话而已。
都说十则围之。明军虽然更强,但以这么少的兵力却始终放任汉城东面粮道畅通,除了办不到,朝鲜文武想不出别的原因。
作威作福惯了,他们确实容易忽略汉城之中那么多下贱平民的苦楚。
东城门是一直有粮食进来的,粮食去哪了呢?
“买不到!粮价涨了六倍了,还是买不到……”
仅仅允许在几个点出门买些生活必需品,但是粮食越来越难买。
不能说尹元衡没安排这些事,管着底下人分片管理,分出了一些粮食命令那些粮店卖给由胥吏领着的每户人家集中来买,可实际操作的细节他哪里管得住?
有多少大户人家要以防万一?
除了直接安排的军粮和要员人家,流入民间的粮食真能被普通人家买到的,少之又少,价格还高得离谱。
明明东面还是畅通的,但由于怕城中百姓逃难出去,导致后面苦战时没有民力可用,城中普通百姓根本不允许出城。
以前,汉城周围还有田地,城中不少人家在外有亲族,可以送送粮食送送菜,降低生活成本。
去年大乱一起,本就有不少城外百姓逃难到城中。往日只是小家小户在城中讨生活、多挣些钱的,家里张嘴要吃的人口还变多了。
现在不能出去,外面田地荒芜没有收成,城里又没多少地方能种,吃的从哪里来?
眼看家里米缸已经见底,妻子慌着神说:“爸爸,孩子爸爸,买得到的……东家他……”
“要给衙门老爷好处,被带去时才能都买得到,我知道!”男主人愤恨不已,“那些东西交给他拿去当了,也只换回了这么一点钱,好处已经都给他了!我们还有什么能给他?”
“那就让我去朴大人家里吧!”妻子泪眼涟涟,“他们说了,朴大人家里缺仆人,有粥喝。”
“不行!我怎么能……”
妻子是原先城北洞有名的美人,他知道。
无怨无悔地嫁给他,刚刚给他生了孩子养到两岁,尽管过去一直在城北洞那边种着田也没有让她的面容老多少。
一起逃难到城里,靠着他过去在城里做工的关系寻了东家宅里这一间小屋避祸。
东家是买到了粮,可让衙门里的胥吏帮他拿着家里仅存的一些值钱物事去典当换钱时,那胥吏看见了他的妻子。那个眼神,他知道其实就是胥吏在为难他。
东家不能得罪那胥吏,不然东家也买不到粮了。
“孩子啊!要是没粮食了,孩子怎么办啊!”跪坐在地上,妻子流着眼泪拉着他的手,“就让我去吧。不论如何,都要先活下去啊。我相信你将来能救我的,你会救我的……”
两人都知道一旦卖身出去后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但那又能怎么样呢?
又一天,汉城上空回荡的声音又多了花样。
李家王朝初建时,兵荒马乱的朝鲜民间多了一种歌谣。
这种歌谣慢慢传唱,多加改编,最终在后世以“阿里郎”为人所熟知。
此时此刻,这歌谣还不是将来的版本,但不妨碍张经安排着让士卒学唱,也算围而不攻的无聊日子中让士卒有些事情做,在充实的状态下保持士气——也算精神攻击嘛,道理都让宋良臣安排将来讲给士卒听了。
于是这种本身就脱胎于民间苦楚、寄托百姓感情、在民间多有传唱的歌谣,回荡在了汉城上空。
被征发的兵卒,大多也同样来自民间,父子分别、夫妻离散。
朝鲜仍是兵农一体,被征发来当兵,除了舍弃自己耕种的田地和陪伴的家人,不是当真打仗时还确实是要自备兵器、衣服、粮食。明军喊的“我们当兵有军饷”,属实精神暴击。虽然此刻大战当前他们的粮食自该有供应以稳军心,但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被围了几个月,东面粮道一直畅通。可夺位不正的尹氏姐弟在守城的压力下,又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顾好守城的同时还顾好城中这么多平民百姓的生计?
生死存亡当前,典当家财的、被胥吏借机盘剥的、被大户借机贱买奴婢的,汉城之内有多少愤怒和不满正在继续酝酿?
他们或许胆子本就很小,或许也都是手无寸铁,或许也都觉得眼前的状况是因为大明打来了才导致的。可是明军已经围而不攻这么多天,已经喊了不入城不劫掠不抢人这么多天,东门运进来的粮食从来不断,为什么花好多倍的价钱还是买不到粮?
没有粮食,怎么活下去?
汉城守军确实仍旧还稳,尹氏政权的文武确实暂时一心,但随着寒冬将尽,许多连被子、冬衣都已经典当出去的人家,正感到越来越绝望。
终于到了有一天,明军的喊话声再次变了。
【平安道、黄海道新粮运来了!为了百姓生计,大明停止炮击,允城中百姓出城平价买粮!】
这一次,尹元衡及诸多文武重臣都不由得来到了城墙上,脸色难看地看着城外的阵仗。
一里多地以外,是一辆辆的辆车,一袋袋堆起来的粮食。
摆在那里,好像是一个不小的坊市。
还有小小的人影往来不绝。
他们看不分明那些人的模样和装束,但是更加纯正的朝鲜话声音更大了。
莫非运粮而来的,都是平安道、黄海道的叛民?
可他们的人数更多了,不再只是之前每一面的一两百、两三百,而是同样有成千上万。
“我们种了上国带来的新粮种,产了好几倍……”
“今年只收了一半粮,都是实秤……”
“找人!找人!金善民弟弟,你还活着吗?”
“……”
尹元衡脸都绿了。
城中百姓怎么可能被允许上城墙?可城墙下面,有民夫,帮着运送守城物资,帮着准备抢救伤员,帮着为守军煮饭。
他们听得见。
而城墙上的守军,更是听得见又看得见。
围城的敌军粮食多得能拿出来卖?
这将是多大的心理阴影?这城真能守得下去?
他们下城墙休息时,会不会议论?这议论会不会被传出去,让城中百姓知道城外喊的不是假话?
就算他们在严令之下不传“谣”,可是大明真的从这一天开始停止了炮击。
恶魔的诵吟成了体现仍处于战争状态的唯一信号,传扬的是令尹氏政权手足无措的信息。
除非把现在已经有的粮食都放出去,而且明令同样平价出售。
可那样的话,守军每天的饱饭还能保持几天?
不那样的话,城中会怎样?
“领议政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负责维持城中治安的捕盗厅有人冲到了这边来:“西南那边刁民太多了,都冲到街上了。”
“大胆!都赶回去啊!”
“……太多了,太多了……”
不知是哪些已经走到绝路的人带了头,但城中终于嘈杂起来。从西南面开始,嘈杂的声音最终也渐渐汇聚起来,清晰起来,与城外应和起来。
“我们要买粮,我们要活!”
“我们要买粮!我们要活!”
胥吏再狠,架不住人多。
官兵再猛,也怕亡命徒。
城墙上的守军面面相觑手足无措,明军仍旧在那边安静地呆着,没有攻城的迹象。
过去沉默的汉城,现在却开始沸腾了起来。
“城里的兄弟哦,我们都是平安道和黄海道的百姓,上国真的是来为我们做主的。”
“粮食大丰收,你们都饿不死。”
“东面没有围,谁关着你们不许逃出去?”
隔着一道墙,外面的喊话传到城里,饿着肚子的贫民也不知哪里冒出来了力气。
人一多,胆就壮了。
而他们复制的,却是已经被洗脑了很多天的话。
“当官不管民死活,不如扔进大油锅!”
“当官不管民死活,不如扔进大油锅!”
“当官不管民死活,不如扔进大油锅!”
听到城里渐渐清晰却沉闷又嘹亮的声音,张经脸上露出了笑容,轻轻拍了拍宋良臣的肩膀:“明里三面都不要动,暗里往东捉逃贼的人马,已经潜行到山里了吧?”
宋良臣听着城内偌大的声势:“……就只抓逃贼?城里粮食不少,他们若放火……”
还当真是喊了几个月,就要把这座都城喊破了?
“还有心思放火焚城阻我们?就算真有,放火的可不是咱们,城中百姓瞧得分明。”张经长叹一声,“大势已去,侯爷快赶去东北面吧。这擒贼首功,该拿还是要拿的。我这边,等着城门大开,先在城外主持卖粮、赈济。若没有耆老为首,万民出城相迎,何必入城?”
城内,确实已经大乱了。
残酷的镇压是什么样的,张经他们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尹氏政权是怎么一边忽悠守军继续坚守、一边紧急启动早就想好的逃亡计划的,张经也不用去管。
正如他所说,他只关照着明军,准备怎么维护秩序,应对前来买粮的城中平民。
有拿的出钱的,平价卖。
拿不出钱的,大锅已在熬粥,先赈济一餐。
仁义之师的形象这一次不立住,后患无穷。
遥远的北京城里,朱厚熜在进行天下大同党第一届中枢大会暨成立大会的闭幕讲话。
“自今日后,这里正式称作大明同会堂!”
“天下大同党,为我中华文明传承不断计,为人民皇宪大明国社稷千秋计,以人民福祉、天下大同为理想,读书明理,治国安民!”
“大明子民并亲善于大明之诸国子民,不论何族,只要认同大明宪条,倾慕中华文化,便为中华诸族子民。当一视同仁,俱为共造天下大同之世同志,各司其职、各安其业、共享安定繁华!”
“天下读书人,知书达礼,认同党纲宗旨者,宜申请入党、一展才干、造福百姓。”
“天下诸业百姓,宜遵宪条律例,知国强方有民定,各安其业。”
“天下诸国官民,须明寰宇皆为一体,福祸相关。大明不屑霸业,唯安民王道欲行之!”
“诸位,现在,你们与朕是同志了!”
台上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御座,朱厚熜也只是站在那里,停顿了一下看着众人。
“身体力行,共赴理想,同展抱负。此生无所憾,青史亦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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