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华斯自己当然是不写日记的。
这会让他有种不安全的感觉,仿佛自己的内心被人窥视。仅仅只是写出来就会有这种感觉,哪怕是理论上没有其他人会看到自己的日记也是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让艾华斯写日记、他也不可能写出实话来。
就像是把日常生活分享给社交平台一样——分享出来的内容当然也是被处理过的,精炼其中有趣的部分、人为祛除那些无趣的成分、隐藏掉那些会让自己感到羞耻的东西。甚至有可能会撒下让自己都相信的谎,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来试图修改自己的记忆。
——但反过来说,如果是看其他人的日记、就会让艾华斯感觉到一种侵略性。
偷看是一种暗中的侵略性,可接受对方的同意、在对方的注视下去看那就不同了——有一种当面将对方的内心层层剥开的感觉。这种感觉比剥开衣服还要让艾华斯感到兴奋。
哪怕日记中不全是真话,但至少也能从中品尝到写日记时的心态……就像是民俗传说通常也与当时真实发生过的事有些许联系。
毕竟谎言就像是梦一样,是需要真相作为酒醅才能发酵出来的迷幻之物。
伊莎贝尔说是“那部分可以不用看”,但她并没有明确拒绝。那就是想让自己看。
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剥开第一层并非是艾华斯、而是伊莎贝尔自己……
艾华斯隐约感觉到,伊莎贝尔或许也已经孤独了太久、她迫切的希望有个人能将她从过去的恐惧中解脱出来。而那变化最好足够强硬。
因为如果太过温柔的话,她或许会想要继续停在那里、保持不动……她的内心是坚强的。因为只需要少许温柔带来的抚慰,已经足以治愈她停在暗处所造成的心伤了。
可那总是治标不治本的。
要买就买永久时装,要带人就带到通关!
哪有做事做一半的道理?
除非是故意调戏对方……
而这让艾华斯久违的感觉到了兴奋。
但他还是按捺住自己的心,先从开篇位置开始看——如果直接翻到最后,那目的就太明显了。而且缺少了前面的铺垫,他也无法与伊莎贝尔共鸣、还会让她感觉到不尊重与不舒适。
不过艾华斯认真看着这本“王室日记”,也很快就投入了进去。
因为这日记中也确实记载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1887年,7月3日,晴。”
“如果你们看到这些文字,那就说明我已经死了。”
用优雅而干净的文字誊抄出的,是一个看起来很是沉稳的人留下的日记、亦或是遗书:“不管是因为毒杀、疾病还是诅咒,这七年间家族里已有八人丧生。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偶然。
“换言之,我们必须做好随时都有可能会死的准备。要将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也要做好将来某一天,我们所有人就此死去的可能。
“到了那时,不会有人再为我们说话、我们也再说不出话。因为亡者不可言语。在那之前,我们要留下些许证据……证明我们曾经来过,证明我们曾经活过。”
“我的兄弟姐妹们,我的长辈们,我的孩子们。我希望你们看到这些字的时候不要太过悲伤,也不要太晚……不要晚到已经失去了理智与尊严。从这里来说,我倒是希望我能早些去死。
“我会一直写下我的日记,直至死去。在我死后,这本日记将会传遍整个杜·拉克家族。
“我希望你们能记住——兰斯洛特的后人没有懦夫,不惧死亡。”
这是这本书开篇的第一篇日记,也显然是他们会留下日记的原因。
……留下记录与证明吗?
艾华斯若有所思。
虽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他确实佩服对方的沉稳。
而下一篇仍旧是他的口吻,只是中间跳过了许多内容。显然伊莎贝尔只誊抄了其中最关键的部分。
“1887年,9月1日,晴。”
“我可能要死了,但我希望伱们能好好活着。”
而紧接着,便是第二个人的语气。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焦虑。
“9月4日,大雨”
“大哥也去世了,他似乎是死于咒毒。妈妈也很伤心……雨下了三天,是来送别他的吗?”
“我看到了你的日记,我明白你的意思。骑士要有自己的尊严……可是……”
“冕主……我的尊主。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为何您让我们承受这种苦难?”
而紧接着,就直接跳到了几个月之后。
“1月3日,雨”
“我的安妮终于走了……她才八岁啊!这该死的诅咒却折磨了她这么久!”
“要是真要死的话,还不如让我替她去死!如果让我能抓住下咒者,我要狠狠扒了他的皮,把他架在火上烤!”
“冕主啊,您是怎么想的?这是您对我们的惩罚吗?”
看到那满溢绝望的言语,艾华斯的手指微微一动。
他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
这应该是记载日记的这位王子或是公主的孩子去世了。
他那兴奋的心情渐渐变得沉重起来,眉头也微微紧皱。
仅仅只是两个人的日记,他就感受到了这本书中缠绕着的怨恨与执念。
而与此同时,他看着内容的选取、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如果只有安德鲁王子作为内鬼的话,他不应该对小女孩下手才对。这反而更像是传统诅咒了……按照传统诅咒的话,诅咒会袭击诅咒范围内最弱的人。这种情况下才容易被小孩子染上诅咒。
那也就是说,安德鲁去找幕后黑手合作的时候、其实诅咒已经流行一段时间了?
他坐在伊莎贝尔书桌前的椅子上,看向站在自己身后、同样看着日记的伊莎贝尔:“这是你几岁的时候开始誊抄的?”
“这其实已经是第三本了。第一次誊抄的时候,我是九岁。”
伊莎贝尔的手轻轻搭在艾华斯的肩膀上,就像是之前艾华斯搭在她的肩膀上一样。
有着金色长发的公主殿下轻声说道:“安妮是我的妹妹,她比我小一岁。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我的第一个玩伴死在了诅咒中。
“在此之前,其实我对诅咒并没有太多感觉。即使它就发生我的身边,但我总感觉那是离我很遥远的东西。
“——直到我最好的朋友,倒在病床之上不停咳嗽。她所患有的诅咒是慢性的,被牧师们反复治好、又反复发作……但她吃不下饭,身体变得愈发虚弱。最终在半夜离开了我们……她没有呼叫帮助,应该是累了吧。”
伊莎贝尔垂着眼,轻声说道。
紧接着,艾华斯将日记往后翻。
“1月7日,晴”
“今天是个大晴天,是个去死的好日子。”
“1889年,1月8日,晴。”
“昨日,瓦莱里娅公主自杀。或许是因安妮小公主的死而过于悲痛,这也是第一个在不明诅咒发生后死于自杀的杜·拉克家族成员。”
“有人建议干脆向星锑或是鸢尾花开战,但母亲将其驳回。她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我相信她。”
“我其实也不想开战,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诅咒或许不是永久的,但战争对人们带来的伤害是永久的……”
“我是赫拉克·杜·拉克。我会好好记录下来这一切,告诉人们。我会尽我所能记录到最后……杜·拉克家族坚持到了最后,从未堕落。”
“1889年,7月1日,晴。但我希望是雨。”
“克雷亚死了。我的妻子克雷亚死了。”
“原来诅咒并不是针对杜·拉克家族,而是针对整个王室。”
“我动摇了。我很愤怒,我也想要开战。我知道那只会摧毁自己,摧毁阿瓦隆。但我宁愿让一切都被毁掉……但是不行。我不能这么做,克雷亚说过,要我坚持我的正义。”
“……无用的正义。”
“我现在只想保护好我的小菲力,希望他没事。”
艾华斯沉默了。
现存的王室成员中,显然没有叫做“菲力”的人。对于已经知晓结果的他来说,这故事太过沉重。
于是他停了好一会,才又翻了一页。
“1890年,1月1日,雨。”
“爸爸死了。我是菲力,现在我来替爸爸继续写。”
“我想要活下去,大家也要活下去。我想要自己的狮鹫,就像是雷克顿叔叔一样威武。摧毁一切邪恶,拯救大家。”
“1891年,4月2日。晴。”
“小菲力死了。又死了一个。什么时候到我呢?我不知道。”
“能活一天是一天吧,今天的蓝铃花也很美。像我一样。”
“哈哈,希望能死的漂亮一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穿上我最漂亮的裙子,在蓝铃花中安静的死去。最好能画成一幅画。”
“在死后会有人爱我吗?恒我,如果我向您献出我自己,我能与您在月下共舞吗?”
“1891年,8月1日,晴。”
“今天,克丽丝去世了。大概快到我了。”
“陛下劝我们,说是想活下去的人可以离开银与锡之殿、抛弃杜·拉克之名,或许能够活下去。但事到如今,真的有用吗?真正想杀我们的人,就算我们离开了这里、难道就能活下去吗?”
“我想,大概唯一活下去的办法,就是成为星锑或是鸢尾花人吧。但那样丑陋而卑微的活法,我选择拒绝。”
“我希望看到这篇日记的你们也会选择拒绝。但如果你们选择接受,我也不会怪你们。”
“人人皆可求生而弃死,孩子们。你们有活下去的权力。但我希望你们不要背叛荣耀——背叛是最恶之罪,而失去荣光尚不如死。”
“吾主啊,我将战至最后绝不屈服。我将昂首,直至荣光与人生的终点。”
“吾主,我将向你而来。”
那是铿锵有力的言语。
艾华斯再度深吸一口气,他的指尖微微颤抖。
王室成员们的日记到此为止,剩下的部分都是伊莎贝尔的日记。
而打开的第一行,是1887年的日记。
“我好害怕……”
“爸爸说,我可以哭……”
仅有两句话。
这是伊莎贝尔留下的第一篇日记。
但仅仅只是看着它,艾华斯就仿佛看到了那个才九岁的小女孩。
她是如此孤独、如此恐惧……如此脆弱。
他回过头去,看着有些害羞的将视线移开的伊莎贝尔。
尽管如此,她的脸上却带着的浅浅的、微不可见的笑容。那是明明想要笑,却故意板着脸时露出的表情。
——她已经不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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