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架放在庭院里,胡屠户让两个徒弟守在门外不要进来。
周清习练五禽戏日久,对人体结构的了解逐渐加深,尤其是虎戏和鹿戏提升到“精通”阶段后,对四肢各处的关节肌肉筋骨,更是了解深刻。
胡屠户的担架一放下,周清即蹲下身,摸了他的两条腿,很快心中了然,胡屠户这是双腿筋断骨折了。
胡屠户却咧嘴笑着,“小周先生,您不用担心俺老胡,大不了往后拄两根拐杖便是,俺命硬,还沾了您的光,死不了。”
周清沉声说道:“胡大哥,你的腿我会想办法请大夫治好的,到底怎么回事?”
胡屠户:“猛虎帮干的。”
“猛虎帮可和张举人家有关?”周清沉吟。
胡屠户点头,“猛虎帮是外地来的帮派,数日前猛虎帮的帮主去城外金光寺上过香。张举人当初考中举人,去还神的寺庙,正是金光寺。因此张举人中举以后,张家一向是金光寺的大香主。”
“为什么动手?”
“因为加派了三倍的例钱,不光是肉铺的,还有陋巷。真让他们得逞了,陋巷的街坊们根本活不下去。”胡屠户道。
例钱便是帮派收取的保护费,往常陋巷这种地方的例钱并不多,因为实在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周清原身也交过。
可是再不多,加派三倍后,那也不少了。
何况陋巷的人,几乎都是在生存线上挣扎,加上近来城中的粮价是上涨的,随着乞丐和灾民涌入,劳动力增加,工钱还降下来,导致陋巷街坊的生计变得十分艰难。
因此猛虎帮摆明了是要陋巷的街坊们活不下去。
“他们是不是还说加派例钱和我有关系?”
“是有这样的闲话。”
“我明白了。”
整件事的脉络在周清眼中清晰起来。无论张家知不知晓他杀了他们派来的和尚,甚至不管这次的事是不是猛虎帮自作主张讨好张家。
猛虎帮这一招确实是往周清软肋去的。
如果陋巷的街坊因为周清的缘故,给猛虎帮逼得走投无路,他们最恨的肯定不是猛虎帮,也不是高高在上,鱼肉乡里的张家,而是周清。
周清此前居住在陋巷好些年,一旦在陋巷风评不好,对他的士林风评是极度不利的。
伴随舆情发酵,能不能保住生员的身份都不好说,至于参加乡试,那是肯定无望了。
因为生员参加乡试需要担保,一旦周清风评欠佳,怎么会有人给他担保呢?
胡屠户显然是知晓这一点,才挺身而出。
“所以猛虎帮的人是怎么离开的?”
“这是因为小周先生的面子。”
“我的面子?”
周清首先排除林家,从姓张的小子对林小姐的态度来看,猛虎帮是不大可能因为林家的原因退走的。
至于周清为何知晓猛虎帮的人一定是离开了,因为胡屠户还活着。
如果猛虎帮的人不走,胡屠户拼掉的应该不是一双腿,而是一条命。他知晓胡屠户是有一股狠劲在的,既然和周清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就没有其他选择。
底层的人想要跃升阶层,除了拼命,实在没其他的办法,最怕的是,连拼命都没机会。
如果不是林家,则是陆提学那边,而更大的可能是陆提学的大舅哥王家那边?
王海?
想到这个名字,周清有些恍惚。自从道试之后那天,他再没见过对方。
“可是宗师的内侄,王家公子王海?”周清问胡屠户。
宗师是对提学的敬称。
“嗯,王公子从外地回来,还不知道您搬家的事,因此直接去陋巷找您,恰好遇见这事,于是做主拦了下来。只是他来晚了点,俺这双腿没保住。”胡屠户在私下里,还是向周清表达出遗憾。
他坚信如果不残废,一定能跟在周清身边出人头地的。现在的话,他相信周清的人品,可是一个废人,又能管多大的事呢?
陆提学如今不在江州,所以周清是请不到他帮忙的,而且读书人耻于言利,拿五香丸的事去麻烦陆提学,反而给人看轻,人家还未必愿意帮忙。
至于王家,跟他更无渊源可言,王海当日的拜访也不过是来自陆提学的授意,周清若直接去找王家求助,那是很失读书人体面的,一旦传出去,也会阻碍他参加科举。
说到底,还是秀才身份依旧太低的原因。
如果周清是举人,莫说王家,即使张举人,作为前辈,也得前来拜访他一回,为其中举的事祝贺。
“王公子现在何处?”
“他问了我原委,便叫我先来您这,说这事他能处理。晚些时候会来拜访您。”
“嗯,先来我这是对的。王公子一走,那猛虎帮的人回过头说不定会找你的麻烦。胡大哥,你等一等。”
周清弄了平日练习弹指神通不小心打下的桑树枝,以及找来麻绳,将胡屠户的双腿固定住。
他没敢做多余的动作,只是凭借对人体双腿筋骨、肌肉等结构的了解,做出相应判断,进行简单的固定,使腿伤不会进一步恶化。
“小周先生,你这样弄,我果真好受了不少。我知道你能弄出五香丸,就猜到你的医术肯定厉害,所以来找你,肯定比去看大夫强。”胡屠户笑道。
“胡大哥说笑了,我可不会多少医术,要治好你的腿伤,还得寻真正的名医,你放心,这事我会尽力的。”
胡屠户:“小周先生,你还是专心读书,别管俺的事。你若是中举,俺受再多苦都值得。”
周清笑了笑,“这事我清楚,也不耽误帮你寻好大夫。”
他决定请林家,林家如果帮不到,则再请王公子帮忙。
毕竟王海这次帮忙,已经欠下人情,周清再欠一桩也没什么。反正他相信自己将来能还上。
胡屠户帮过他不少,论迹不论心。丢下胡屠户不管,那不是周清做人的道理。
…
…
“周朋友,好久不见,没想到你寻了这样清幽的院子读书,教我可一通好找。”王海身边的仆役提着酒肉过来,胡屠户在客房安歇着。
“王兄,你叫我表字剑臣即可。”
“剑臣么?端是个好字,这是谁取的?”
“我自己取的。”
“我就知道剑臣你是一个极有才华的人,给自己取的表字都如此好听,听起来甚至有种话本中剑侠的气概。”王海拍手感慨,举杯与周清共饮。
周清虽然不喜欢喝酒,但还是没有任何为难地喝下去。
两人叙旧之后,王海才照实一一说了张家的事。
张公子名慎,与王海是相识的。王海说和之后,张慎说他根本没授意猛虎帮去找陋巷和胡屠户的麻烦。下面的人,私下揣摩,他也管不了。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他便拿了十贯钱的汤药费给王海,让王海转交给周清。
并说看在王海的面子上,鼎泰楼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
“剑臣,这事我就替你做个主,冤家宜解不宜结,往后便算了。你看如何?”
周清:“在下不是不识好歹,也没打算得罪张公子,既然有王兄说和,这事便这样办吧。”
以他对张慎的观感,知晓此人心有山川之险,嘴上说无事,心里怕是未必,今后该防着还是得防着。
不过有王海这一说和,类似陋巷的事,应该是不会再有了,否则那是张家不给王家面子了。
王家虽然比不得张家,可陆提学是王家的姑爷,光是这一层,张家便不得不顾忌。
只是无论如何,这仇周清是记下了。
但眼下他确实没那能力,还得继续隐忍。
下阶段的目标,考举人,练武强身,两样都不能耽误。
他很清楚,那晚上对付和尚成功,实是侥幸。
王海和周清吃完酒后,便即告辞。说等进学后,再找周清玩耍。今夜,则是打算去醉花楼寻老相好。
周清送走王海,始终没提医治胡屠户双腿的事。他打算先找林家帮忙,如果不成,再找王海。
反正距离进学的日子不远,两人很快会见面。
帮胡屠户找大夫之余,他也想学习一下医术。自来医武不分家,医术提升,对他练武肯定是有帮助的。
像清风符典还好,如果是胡铁匠练的那种绝艺,稍微理解出了偏差,对身体肯定是大有损害了。若是有一身医术在身,则能辨明风险。
毕竟他固然有养生主,能得到反馈。可一些潜在的危害说不定要长时间才能在养生主体现出来,届时岂不是多走了弯路?
…
…
张家,静心堂外,张慎已经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
“可知错了?”
“孩儿知错了。”
“错在哪里?”
“孩儿一直以来过得太顺,这件事不该对那周生咄咄逼人太过,将仇恨越结越深。”
“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还请父亲明示。”
里面沉静了好一会,方才传出木鱼声。张举人的声音,伴随节奏平缓的木鱼声传出来,
“要么一开始不结仇,尽力拉拢;既然结仇,就不该手软。咱们张家收服他,无非是锦上添花,可收服不了他,还让他成了气候,对咱们张家来说,那可就如鲠在喉。而且你用那样的方式逼他就范没有成功,还指望能吓到他吗?”
“孩儿知错了。孩儿这就去办了他。”
“不必了,既然王家的小子已经插手进来,咱们在江州城附近便不好再动手。如今世道不太平,他要是去长州参加乡试,谁知道会不会出意外。”
张慎笑了起来,“孩儿也觉得,那小子一看便是个短命相。”
“嗯,对了,那金光寺的僧人可查到下落?”
“没有,当日下了暴雨,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要怪就怪金光寺通知晚了,否则我肯定不会派他去办那事。他说不定那天察觉到了,便一去不回,没打算再找我们,更没去办我吩咐的事。否则那小子何以一点事都没有。”
“金光寺也是那天才知晓此事。你再找找去,一定要找出他的下落。”
“孩儿知道了。”
“起来吧。”
张慎默默起来,向静心堂行了一礼,离开这里。
而此刻静心堂内,供奉的佛像,胸口的卍字印,则是逆反的,呈现血红色,透着一股邪气。
这是当初张举人还神请回的佛像。
当初张举人说只要佛像保佑他考中举人,便会将佛像请回家,日夜供奉。后来,佛像到张家之后,居然恣意奸淫张家内宅的家室。
张举人每次想反抗,都受了佛像的惩戒,生不如死,从此不敢再动送走佛像的心思,于是遣散妻女妾室,单独建了一座静心佛堂,不再外出。
至于张慎,则从此改为好男风,不爱女色。
…
…
“周相公,你想请一位大夫治好胡壮士的腿伤,我看江州城里,请不到这样的大夫。”没等周清到林家去,林小姐便在王海离开后,进了老宅。
“那你可有别的办法?”
“可以去城西外,西山深处的清福宫试一试。”
西山绵延很广,胡村便靠着西山山脚,胡铁匠还去西山采药过。但清福宫,周清没什么印象,胡村的人也没提起过。
胡屠户:“清福宫吗?我有点印象,记得小时候跟胡修去过一次。”
胡修是胡铁匠的名字。
“嗯,胡壮士是胡村的人,偶然间去过一次,倒也正常。清福宫的道长们,常年不下山。我也是从我爷爷那里了解到的。周相公或许不知,即使太平岁月,城外也大部分时候是不安全的。凡是建在城外的宏伟建筑,无论是道观,还是佛庙,里面的人若无本事,则无法立足。”
“原来如此,我听说城东江心岛的山上还有一座金光寺,占据水道要害位置,这金光寺也不简单吧。”
周清还记得胡屠户提过,金光寺背后的大香主是张家,张举人去金光寺还神过,因此顺势旁敲侧击问一下。
“金光寺确实不简单,甚至常年有外地的士子去金光寺闭关读书,在士林很有些声望,周相公空了可去拜访一下。”
“嗯,咱们还是先去清福宫,只是不知山路好走否,能将人抬上去吗?”
“通往清福宫的山路是一条小路,难走是难走了一点,但我派两个护院抬担架,上山应该不是问题。”
“如此,便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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