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没想明白,为什么丁夫人会选择留下,难道成她被袁熙威胁了?
他仔细观察丁夫人神情,发现其面色平静,一点都没有表现出不情不愿的样子,不禁若有所思,这里面肯定是有些自己没猜到的内情!
袁熙在旁边看到荀彧神情,心里暗叫不妙,荀彧不愧是曹操曾经的谋主,自己怕是不好继续骗下去,便适时出来说道“既然令君已经见过夫人,也得知了夫人心意,便请回吧。”
荀彧抬头看了袁熙一眼,一言不发对丁夫人施了一礼,便举步离开,袁熙见状,也跟着走了出来。
袁熙见荀彧面无表情在前面走,不禁心里有些发虚,自己还是太低估荀彧了,难道让他猜出来了?
荀彧一直走到中庭的梧桐树林下,方才停住脚步,他抬头望着遮蔽半个庭院的绿荫,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出声道“彧有一事相求。”
袁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回道“令君请说。”
荀彧转向袁熙,拱了拱手,平静道“彧想要见那位夫人。”
袁熙下意识就想说你不是看过丁夫人了?
还有哪位夫人?
他随即身体一震,抬头看向荀彧,便见对方直直盯着自己眼睛说道“使君应该知道,彧说的是哪位夫人。”
“站得最高的那位。”
袁熙脸色一变,“令君在说什么,熙不知道。”
荀彧平静道“彧这便回到许都,向曹公报说那位可能没死。”
袁熙冷笑道“即使皇后没死,曹操能拿我怎么样?”
荀彧悠悠道“我说的这位,不是刚才那位。”
袁熙脸色大变,“令君怎么猜出来的?”
荀彧回道“我认识丁夫人很多年了,自然知道她在乎的是什么。”
“宛城之战后,她眼睛里面都是死气,如今她的眼里,却充满了生机。”
袁熙冷笑道“我倒是不知道令君会望气,那我肯定不能放令君离开了。”
荀彧淡淡道“无所谓,反正彧也没有几天好活了。”
见荀彧他如此光棍,袁熙反而心内嘀咕起来,你这是来寿春送死的,还是来找事的?
他皱眉道“令君为什么要见皇后?”
荀彧沉默良久,才出声道“受人所托。”
袁熙这才明白过来,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令君对天子……”
荀彧躬下身子,深施一礼,对袁熙道“还请使君成全。”
袁熙犹豫再三,方才对荀彧道“请令君随我来吧。”
两人穿过长长的廊道,一路往后院走去,这地方本就是袁术皇宫旧址,当初打下寿春后,袁熙作价卖给了当地江淮士族,借以筹集军费。
江淮士族也很识趣,买了也没有来助,后面反而找了由头,将院子交还回来,袁熙索性将院落打通,前面做成官邸,后面依然是庭院,用来安置女眷以及丁夫人曹晴这些人质。
两人走到后庭之中,找到了一所关着门的小院,袁熙在门上敲了几下,不一会,便有人打开了门闩。
开门的却是大乔,她看到袁熙时候并没有意外之色,但看到袁熙身后还跟着个相貌清奇的士人时,脸上露出了疑惑之色。
袁熙见状,说道“无妨,今日人起来了吗?”
大乔回道“今日有了些精神,现在中庭竹椅上晒太阳,先前妾在陪她说话。”
袁熙点点头,说道“走,一起去。”
三人进了院子,转过照壁便是中庭,眼前豁然开朗,跟在最后面的荀彧,只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竹椅上的女子。
她背对众人,穿着一袭深衣,斜靠在宽大的竹椅上,经历无数折磨,从鬼门关上打了好几个转回来后,她的身形极为单薄消瘦,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走。
她的膝盖上,搭着一块毯子,是北地狐狸毛皮做的,绒毛很长,她正将十指放入皮毛之中取暖,如今虽然已经快到夏天,她的肩膀却在微微颤抖,似乎正身处寒冬。
大乔小声道“她身体还是很弱,我怕她着凉,劝过她回屋,但她也不听。”
那女子听到了大乔说话,回道“当在暗无天日的囚牢,在漆黑彻骨的棺材里呆过,就知道现在天上的太阳,对我来说是多么可贵。”
“这照射下来的阳光,我一点都不想放过,我宁愿死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愿意再苟活在黑夜里。”
荀彧嘴唇微微颤抖,向前走了几步,跪伏在地,颤声道“臣荀彧,拜见皇后。”
那女子身体微震,随即缓缓转过头来,她的脸色极为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正是在被许都所有人都认为早已死去的伏寿。
她脸上露出意外之色,“荀令君?”
“你怎么会来寿春?”
“妾身体不便,无法站立,恕不能还礼了。”
荀彧声音哽咽起来,“臣未能想到,皇后真的没死!”
“当初噩耗传来,臣却无能为力,只能…”
伏寿叹道“令君不是无能为力,而是为虎作伥呢。”
她随即摇了摇头,“算了,妾说的太过了,彼时情势,令君又能做得了什么。”
她虽然竭力保持语气平静,但还是掩不住言语之中的怨念,“妾也没能料到,竟然能活下来。”
“毕竟许褚亲手拿着几十斤的木槌,对着妾击打了不知道多少下。”
“妾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碎了,鲜血像泉水一样从身体各处漏了出来。”
“那时候妾痛不欲生,只求速死。”
“但不知为何,妾被人从棺材里面挖了出来,模模糊糊坐上了船,被送到了此处。”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妾的身体被割开,又被缝了起来,到了寿春,又波重新拆开,又重新做了一遍同样的事情。”
“那时的日子,妾感觉身体要烧起来,像是身体里面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妾心想这样死了也好,等妾到黄泉门口等着曹操,到时候等他来了,便拉住他,用妾身体里的火,将他烧的灰飞烟灭。”
听着这饱含怨毒的话语,荀彧深深俯下身去,说不出话来。
大乔也是用袖子掩住口,眼中泪光盈盈,她当初看到伏寿的惨状时,怎么也不敢想,这会是当朝皇后的遭遇。
袁熙在旁边说道“皇后能活下来,实属天幸,甚至可以说是奇迹。”
“护送她的两名医士,是元化先生的弟子,竭尽全力帮她缝合了破裂的内脏,才支撑到寿春。”
“之后元化先生亲自动刀,重新开腹,缝补了先前缺漏的地方。”
“更关键的是,她大量失血,但因为血液冲突,现在判断血液的方法并不成熟,有相当高的几率出错,但当时已经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输血,万幸血型对了。”
“之后皇后经历了发热发烧,竟然能撑过来,连元化先生也很是意外,说几率不足万一,简直不可思议。”
“也许是皇后的不甘和怨念,才是支撑她活下来的原因吧。”
虽然袁熙的话中,有很多荀彧听不懂的词语,但深明此事因果的他,此时也只能痛苦的闭上眼睛,叩首道“臣等罪愆过甚,未能护持天子,致皇后有此劫难,实是难辞其咎!”
伏寿摇头道;“令君不必过于自责,那個时候,即使是陛下也无能为力,妾又能怪谁呢?”
荀彧听了,咬牙道“陛下……并未忘记皇后。”
“此次臣出使寿春,明为曹公迎回妻女,实乃受陛下托付,来查知皇后生死下落。”
“如今皇后大难不死,陛下必定心怀大慰,陛下虽然不言不语,但一直是牵挂着皇后的!”
伏寿听了,忍不住眼圈一红,轻声道“妾自然知道。”
“他就是嘴上不说,但他一直…心里是有妾的。”
“但只怕此生,妾再也无法和陛下相见了吧?”
袁熙沉声道“怎么不可能,肯定会有希望的。”
在场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覆灭曹操,自然能迎回刘协。
伏寿苦笑一声,转向荀彧,“令君如今替陛下看到了,但回到许都,又如何面对曹操?”
“曹操若是得知妾在世的事情,肯定会为难陛下吧?”
荀彧看向袁熙,袁熙出声道“我确实很为难。”
“放令君走的话,我也不知道令君会不会再帮曹操。”
荀彧听了,淡然道“彧自有办法。”
他从怀中掏出一支细长的竹筒,郑重递到袁熙面前,“彧此行便是为此。”
“这是陛下交托,说彧要是看到皇后,便将此物交给使君,算是陛下的回报。”
袁熙一怔,他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一节,便接了过来,低头去拆竹筒的火漆,却没有注意到荀彧趁机转过头去,服下了怀中的东西。
袁熙拆开竹筒,从里面抽出一张绢帛,他在开一看,发现这是一封刘协亲笔写就用印的诏书。
他略略一看,随即明白刘协用意,心中叹息,这确实是他现在急需之物。
他抬起头来,却看到荀彧转过身来,对着自己和伏寿遥遥一拜,出声道“此行彧心愿已了。”
“彧这一生,颇多错漏,欲兴复汉室而扶助曹公,却屡屡无所作为,陷陛下于危难,实愧做人臣,如今受陛下托付,却又背了曹公,两面做人,却又无法做人,惭愧之极。”
“今唯有一死以谢天下,之后一应事情,使君自便,皇后保重。”
三人惊讶地看着鲜血从荀彧口鼻之中喷涌出来,荀彧身体抽搐,显然是在遭受着极大的痛苦,但还是竭力保持身体挺直。
袁熙一看就知荀彧服毒了,当即大声叫医士过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荀彧往许都方向看了最后一眼,倒了下去,呼吸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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