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礼挤进人群里面,过了好一会,方才回来,凑近低声道:“是那位,在给船工看病。”
袁熙一怔,“看病?”
“抛头露面很不安全,而且她最近刚恢复活动能力,受不得累,要是病了更麻烦,你去劝劝,让她先回去吧。”
孙礼为难道:“我劝过了,但那位说糜夫人陪她来过好几次了,已经是轻车熟路,而且是隔着车帘号脉,不会有事的。”
“我实在劝不动,只能先回来禀报。”
袁熙听了,只得说道:“随她好了,既然有糜夫人陪着,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孙礼退到一边,吕玲绮说道:“我也听糜夫人说过,那位貌似在医术上很有天赋,又很要强,这一年多来自己给自己治病,学了元化先生的医术,据说已经比寻常医士厉害不少了。”
“光凭拿自己身体施针用药,我在女子中,也未见有几个比她狠的。”
袁熙出声道:“她要是意志不坚,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不过医术一道,她先前肯定是有积累的,身为皇后,宫里有不少的典籍,她肯定也涉猎过,方能在短时间内提高这么快。”
“不然若她对医道一无所知,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有现在成就的。”
“就像你习武十几年,还未融会贯通的时候,连我都打不过,结果后来厚积薄发突破后,才能上阵杀敌,不是吗?”
吕玲绮笑着肘了袁熙一下,“夫君又取笑我了,当初我要是不使那些下流手段,我何至于那么狼狈?”
袁熙也忍不住微笑:“却是没有想到,自我们见面,一晃七八年就这么过去了,我都快奔三了。”
“想来那位和天子,也是相知许久,要不是曹操的话,说不定两人也能有一番作为吧。”
两人谈论的自然是伏皇后,袁熙回寿春后,发现伏皇后这段时间恢复了不少,已经能跟着马车出来走动,当然,都是借着糜夫人出来打理商行的机会。
根据孙礼所述,伏皇后应该是机缘巧合下,开始给码头上的船工看病,好像还颇为乐此不疲。
两人说着话,就见码头上的船工各自捧着一张纸,各自散去,虽然是看似解决了,但很多的脸上,却还是带着些忧虑。
袁熙看到后,若有所思,他跳下马车,拦住几个人问了几句话。
吕玲绮想要跟下去,却看到糜贞那辆马车驶了过来,开到旁边停下,车门打开,糜夫人下来,见是吕玲绮,说道:“吕夫人独自过来的?”
吕玲绮指了指远处,说道:“随夫君一起来的,他去拦着刚才拿着药方的船工问话去了。”
马车里面伏皇后的声音传来,“看来晋王对本宫的医术,颇不放心啊。”
“也难怪,本宫养尊处优,怎么看也不是学医有成的样子,晋王担心本宫医术不精,耽误了别人病情,也是理所当然。”
糜夫人微微苦笑,她和伏皇后接触久了,知道其虽然面上柔弱,心里其实颇有主意,不然也不会让曹操破防到亲自动手,如今伏皇后觉得袁熙怀疑自己医术,虽然面上保持矜持,但语气里面,多少还是有些不太服气的。
过了好一会,袁熙方才走了回来,他见到糜贞马车,上来拱手道:“见过皇后。”
伏皇后的声音从车里响起,“晋王不必多礼。”
“刚才晋王已经看过了药方,其中可有谬误?”
袁熙听了,说道:“皇后药方并无问题。”
伏皇后心里得意,凶虎这些年名声很大,以他之能,都看不出问题,看来自己的医术,确实是学对了!
但随后袁熙却对糜贞道:“以前糜家商队收购的药材,是不是品质很高?”
糜贞没想到袁熙突然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出声道:“没错,妾为了商行信誉,专注于收购品质效果最好的药材,稍差一点的药材,我也不会收的。”
袁熙听了,叹道:“这点上是我思虑不周了,我对不起他们啊。”
这下三女都听出其中不对味来了,伏皇后疑惑道:“本宫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看晋王模样,难道是妾的药方有误,因为顾忌本宫的面子,所以不能明言?”
“还望晋王不吝指教,本宫不想稀里糊涂做个庸医。”
袁熙苦笑道:“药方没有问题,糜家药材也没有问题,但放到一起,却并不一定适合这些船工。”
伏皇后还在一头雾水,糜贞却已经反应过来,出声道:“确实是妾欠思虑了。”
“我马上就去吩咐商行船队,以后拿出相当的份额,去收购平价药材,然后以最低成本出售。”
伏皇后这才渐渐咂摸过来,她惊讶地睁大眼睛,“晋王是说,妾开的药方不对,是因为那些船工买不起药材?”
吕玲绮冷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夫君救皇后时,用的都是最好的药材,百年的山参黄精,跟不要钱一样当饭吃,才能把皇后救回来。”
“但这些药材,无一不是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寻得,所以价格也异常离谱,那些船工只怕劳动数年,也买不起一支山参。”
“皇后不会是把这些东西当做寻常药材,写在给那些船工的方子上了吧?”
“我跟随夫君行军打仗的时候,军士虽然有军中医士看病,但军中药材缺乏的时候,遇到急病,即使是夫君,也只能到路边找些寻常药材,将就着用了,难不成还去调集贵重药材吗?”
“更不用说这些船工了,这药方要是花费他们一家对赖以谋生的数年口粮,只怕其宁愿选择病死,把钱留给家人,也不会去买这些昂贵药材续命吧?”
伏皇后听了心乱如麻,她结结巴巴道:“本妾却是没有想明白这一点,徒然做了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袁熙安慰道:“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民间,皇后不知情,倒也”
伏皇后摇头道:“不,这不应该,这应该是妾应该知道的事情啊。”
“妾应该想到这一点的,妾跟随天子逃难时,也是吃过苦挨过饿的,也见过满地饿殍,怎么才过去不到几年,就将这些全部忘记了呢?”
她的声音低落下去,“果然妾身为皇后是不称职的,也正因为妾忽视了这些细微但的重要关节,所以妾才在对抗曹操过程中屡屡受挫吧?”
“妾实不如晋王,可笑妾方才还洋洋自得,当真是井底之蛙啊。”
袁熙安慰道:“皇后还年轻,我也只是虚长几岁,才渐渐明白了年轻时不能领悟的道理。”
“人生的路,就是在不断学习中成长的,现实是最好的老师,想要追寻世间的道理,固然可以在朝堂之上,也可以在山野之间。”
“我能够数次击败曹操,并不是我比曹操高明多少,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我更清楚天下的平民百姓想要什么。”
伏寿喃喃道:“这难道是天子和妾失败的原因吗?”
袁熙叹道:“天子不是不知,实难为也。”
“说到底,争夺天下,最后终归是一個比拼力量的,毫不讲道理的过程。”
“我体恤民众,也不是因为我是圣人,而是因为百姓的力量,能让我用来对抗曹操而已。”
“天子也是如此,他要做的是维护天下安定,但其中道理曲直,其实并没有绝对的评判标准,有时候天子做的事情,都很难说是正确,甚至有可能是残忍的。”
“坏人是做不了天子的,这会让朝堂失道,遍地皆反。”
“绝对的好人也不行,这会导致权力被心怀不轨的官员操纵,众正盈朝,为祸天下。”
“天子要把握平衡的力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才能长治久安。”
伏皇后沉默半晌,出声道:“晋王言论精辟,本宫领教了。”
“晋王如此说,是证明自己更有资格当天子吗?”
袁熙沉声道:“以掌握的力量而言,我确实有资格说这句话。”
“治理天下,是伴随着死亡和杀戮的,我有了被杀的觉悟,但天子的觉悟,其实已经被曹操阉割的差不多了。”
伏皇后眉毛一竖,刚要出声反驳,就听袁熙道:“换做是我,实在弄不过曹操,干脆在禅位大典上自杀,让曹氏即得位不正,永远背负骂名。”
“那位天子,有这个魄力吗?”
不提伏皇后,连糜夫人和吕玲绮都是瞠目结舌,还有这么光棍无赖的办法?
袁熙听了,洒然笑道:“我还不至于如此,因为我现在有了更多的选择了。”
“在皇后眼中,我确实是反贼,但在天下大部分人眼里,至少在我的领地内,我相信人们的看法并不是这样的。”
“得道失道,是作给天下人看的,我现在做的事情,其实和曹操并无不同,一样是在挖大汉的根基。”
“但我从未遮掩过,因为我相信我现在走的路,才是天下百姓希望的。”
“我不指望皇后能够明白,但如今天下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正由我和曹操决定,皇后觉得还有别的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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