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问一句,曹仁答一句,一开始曹操还能完整说完一句话,但到了后面,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口气,一句话要说停顿几次,才能完整说完。
到了最后,曹操每说出一个字,仿佛都要挤出全身的力气,喉咙里面发出的声音,也渐渐嘶哑微弱起来。
曹仁见曹操如此模样,强忍悲痛作答,但最后终于是忍耐不住,虎目含泪,出声道:“明公,要不要歇一会?”
曹操想要拒绝,但发现自己嗓子里面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便探出手去,去摸身边桌案上的茶碗。
曹仁见了,连忙上前两步,将茶碗小心翼翼的递给曹操,曹操微微仰头,将一碗茶水都灌了下去,但有一大半都从嘴角流了出来,打湿了衣襟。
曹仁想要伸手擦拭,曹操挥手制止,他大口喘息几声,这才开口道:“子孝,你告诉我。”
“你觉得子恒子建,哪一个更堪大任?”
曹仁听了,一时间无法回答,本来这个问题放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是能立刻回答出来的,曹操见状,叹息一声,说道:“子孝,我换個说法。”
“冀州之战,你觉得曹氏有失败的的可能吗?”
“不要犹豫,立刻回答。”
曹仁出声道:“有。”
曹操问道:“几成?”
曹仁犹豫了一下,“五成。”
曹仁身为曹营大将,能说出这种话,本身已经是对局势的极度不信任了。
不仅是他,钟繇司马懿也等人是如此,他们并不是畏战,反而正因为他们都和晋军交手过,才深刻体会到晋军的底蕴,才会做出如此判断,不然司马懿也不会想出烧城这种玉石俱焚之策。
曹操沉默片刻,“你说元常找你,是要你配合他,以邺城为诱饵,和晋军决战?”
曹仁点头道:“钟繇胆子实在是太了,竟然不先报知明公,便做此决定,怕是有了异心!”
曹操听了,摇头道:“不,元常这样做,正是因为其心怀坦荡之故。”
“不然他带头做这种犯忌讳的事情,完全是得不偿失。”
曹仁怒道:“可是他主持了搜捕子建朋党一事!”
“这么明显参与到争夺世子的举动,实在是太过分了!”
曹操似乎是感到疲惫了,他背靠在板壁上,“子孝是不是觉得,元常做的过线了?”
曹仁重重点头,“兄弟阋墙,如今曹氏危急之秋,他这么做,简直是把曹氏提前陷于内乱啊!”
然而曹操的话,让曹仁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有何不可?”
“子恒能得到元常的支持,也是一种本事。”
“这位子本来就是让人争的,若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实力,我也不放心交到他的手里。”
“魏王之位,若没有足够的獠牙利爪守护,难道让孤传给个软弱不堪的人,然后转眼让凶虎抢走吗?”
“如今看来,子建却是让孤有些失望了,其表现的太过软弱,即使孤传位给他,别说凶虎了,他能在其他人的觊觎下守得住吗?”
曹仁张大了嘴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良久才涩声道:“钟繇这样做,换做平日天下安定时还好,但如今可是凶虎咄咄逼人,包围邺城之时啊!”
“若城内陷入内乱,那岂不是让……”
曹操淡淡道:“哪有内乱?”
“城内现在,还有几人支持子建?”
曹仁这才醒悟明白过来,他缓缓低下头,出声道:“仁会竭力辅佐子恒登位。”
曹操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子孝啊,孤喜爱子建,更甚于子恒。”
“但子建越是为人良善,就越不适合继承曹氏。”
“想要做魏王,必须要无所不用其极,才能对抗凶虎,为曹氏谋得一线生机。”
“只有子恒,也必然是子恒,才能为我曹氏赢取那一点翻盘的希望。”
“将来的几年,将是最为艰难的几年,有可能会丢失冀州,兖州,豫州,甚至司隶。”
“若孤不在,曹氏的翻盘希望微乎其微,但只要有子恒,便起码不是毫无希望。”
“子恒性格不好,又刚愎自用,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所以我希望子孝能拉他一把,让他有朝一日,能够完成我未竟的心愿。”
曹仁忍不住流下泪来,“明公只是身体小恙,何出此言?”
“仁相信明公一定会好起来的!”
曹操叹息一声,“也许吧,但孤怎么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你回去后,找个机会,和元常好好谈一谈。”
“你们都是曹氏股肱,万不可做内耗之举。”
曹仁听了,重重拱手,“谨遵明公之命!”
他见曹操面露疲态,便要告辞,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出声道:“四公子宅心仁厚,三公子和其相厚……”
曹操沉声道:“我自有安排。”
曹仁出声道:“关于大公子的传言……”
曹操冷然道:“子孝,伱要牢牢记住,曹氏便是魏国,魏国便是曹氏!”
“明白了吗?”
曹仁至此无话可说,叩首道:“仁明白了。”
曹操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
等曹仁推门离开,曹操似乎是强撑的力气全部消失了,身子晃了几晃,终于是歪倒在榻上。
他勉强翻身,望向屋顶,触目所见仍是一片灰暗,什么都看不见,只眼角有隐隐约约的光亮闪动,似乎是窗外的阳光透了过来。
曹操心里充满了不甘,他本想平定天下后,将一个稳固的魏国交给后来人,那时候,更受自己喜爱的曹植,自然是比曹丕合适,但如今他却是没有了别的选择。
站在曹丕身后的人太多了,而且主力是颍川派,曹操若是立了曹植,这些人未必心服,等自己一死,曹氏必然会发生变故。
而在袁熙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曹氏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所以曹操只能被迫做出选择。
相比曹植一人,整个曹氏夏侯氏的分量更重一些,所以这个决定虽然对曹植不公,但曹丕有了钟繇等人的支持,已经远不是曹植四友所能对抗的了。
曹操能看得出来,曹仁其实是倾向于曹植的,不然也不会跑到自己面前说这种事情,否则他就直接和钟繇合作了。
所以曹操才以对曹丕强硬的支持态度,让曹仁打消了念头,眼下曹植即使有曹仁相助,也已经是翻不了盘,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进行无谓的内斗了。
其实在曹操看来,曹植一派在钟繇行动的当晚,就已经完全失败了,现如今虽然四友可能逃了出去,但已经是无力翻盘,这种情况下,即使四友重新纠结势力,也已经是于事无补,反而会因内斗让曹氏元气大伤。
想到这里,曹操对钟繇却是有些失望,不是因为其私自动手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而是因为做事没做干净,放跑了四友,留下了隐患。
当晚的情况,曹操通过其他渠道,早就了解过一些,在大局面前,四友性命无足轻重,现在活着反而成为了邺城内一个极为不安定的因素,还不如死了的好!
要是没有凶虎的威胁,其实曹操很希望曹丕曹植相争,看看到底是谁能力更强一些,但如今邺城这种形势,已经没有了任何给曹植发挥的机会了。
为了保证接下来邺城抵挡住晋军,曹操必须要做出决定了,他开口出声,让在外面候着的卞夫人把许褚叫进来、
卞夫人刚才在门外,其实将曹操和曹仁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她本以为曹操知道了曹丕做的事情,会彻底将曹丕踢出局,但曹操的决定,却和卞夫人预料的完全相反!
卞夫人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看清了曹操的内心,他从始至终,都在冷漠的等待结果,即使是对自己孩子也是一样,他的选择不是以个人好恶为先,而是无情冷酷到极点的衡量算计!
曹丕曹植都是卞夫人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既然曹操已经做出了选择,她还有什么办法?
她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将候在门外的许褚叫了进来,许褚扔掉拐杖,膝行爬了进来,他刚过门槛,就重重叩头道:“褚见过明公!”
卞夫人从后面掩上房门,曹操却没有说话,只是用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许褚心中发毛,连连叩头道:“褚死罪!”
曹操出声道:“你犯了何罪?”
许褚咬牙道:“褚私自刺杀四公子掾属,是为死罪!”
曹操冷笑道:“私自?”
“你担得起吗?”
许褚听了无言以答,只是拼命叩头。
曹操冷哼道:“你确是罪不可恕!”
“你的罪在于办事不力,如此情形下都能让人跑掉,实在是让孤太失望了!”
这话大大出乎许褚意料,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结结巴巴道:“那,那明公的意思……”
曹操冷哼道:“既然做了,就要做绝!”
“你闯下的祸端,由你来解决!”
“记住,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四人找出来杀掉!”
“出去吧!”
许褚大喜,连连叩头道:“谢,谢明公!”
他磕了几十个头,这才跪着爬了出去。
曹操等其离开,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而他身侧的墙根外面,曹晴屏住呼吸趴在草丛中,眼睛里面同样是不可置信。
阿父竟然如此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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