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蹙锋堂内。
烛火隐隐,剑圣白镜站在堂中,双手平伸身前,压拄着佩剑“照霜”,身左铸剑师叔白黎,右立授剑师叔白襄。堂下两边分列两排,站着谷中各门师兄弟一十三人:左侧立有剑圣嫡传一脉四人,铸剑一脉两人,另有外门弟子七人对立右列。
左首第一位乃大师兄罗旌,表字传义,斜眉如剑,目含冻霜,刚过而立之年,此时身上行装未卸,肩上还糊着一层半融未融的雪晶。因常年在谷外游走,罗旌早已风雪刻面,瘦削的脸上满是苍劲之色,更胜从前英伟峻挺,左眼下新添了一道长疤。
下行一个三师弟魏观阙,站在罗旌和狄玉章之间,时年二十有三,肤面极白而近青,细眉长目,琼鼻淡唇,着一身黑金锦裘,肩上蹲立一只赤毛火猿。他本出生在江南,十一岁时全族死于战祸,只他一个得剑圣救下,随后入谷。
魏观阙自娘胎里带着一身寒症,终年面色发白,指甲淤紫,呼吸沉重,手脚失力。他肩上那只赤毛火猿是川中的异兽,剑圣携罗旌出入川蜀三次方才寻得,驯与魏观阙暖身之用后,他渐寒症状才有所缓和。
白黎师叔门下共两个弟子,陈冲颜貌俊伟,仪表不俗,蔺筠也生的十分高大健壮。二人站在狄玉章与夏怀棠之后,均着褐布粗衣,额头上的缠布和挽至臂弯的袖口都还未解下。
另有七名外门背向烛光,只留下高矮不一的身影。
众人犹如两排直挺挺的杉木,静默伫立,脸上各自映着红红的烛光,影子张牙舞爪地爬满了屋内的墙壁梁顶。堂内十分安静,火猿挠头飘落些许毫毛,迎空燃尽,发出明红光亮,又转眼寂灭,烛苗偶尔晃动,显得焦灼无比。
不多时,三穷儿推门而进,裹挟进一阵风雪冷气,吹得烛光明灭摇拽,墙壁上的影子随之上下乱舞。
众人正视前方,目不转睛,唯有罗旌和狄玉章稍稍歪了头,与三穷儿微微一笑。三穷儿嘻嘻一笑,径直走到罗旌旁站定,顺势逗了逗三师弟肩上的火猿。
一道真气迫得大门“嘭”地关上,风声立时消隔。
剑圣双眼微睁,颔下长须应声而动:“今集汝急议,事关我剑谷一派存亡。”
所有人屏住呼吸,烛火重新静静张望向屋顶,一时间屋内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
剑圣道:“自先祖旅居此谷中已近二百年,祖师集剑道之大成,承先祖遗志,开宗传派,号作白剑谷,由是亦复百余载。”
“我剑谷一派,修剑立身,以无争避世为训,向与外世少有瓜葛,亦因山路难行,少有临客。可近日间,到访谷中抚揽者甚众。一如今日之高飞宗,先称唐祚已远,又连劝我等出仕,极尽半日之口舌。我既否之,命传义暗暗跟踪,果有内情。”
罗旌点头接道:“自元月来,契丹屡出轻骑进寇河内,奔突深入,掠杀郊野之民。中原周室遣忠武节度使王彦超、彰信节度使韩通二将率军疏浚胡卢河,并筑城于李晏口,留兵戍城,号为静安军,专为限制契丹人。辽人因此为藩篱所阻,再少南下。”
“随后,北辽遣使互通蜀、汉、唐三国,相约共图中原。三月,周帝知悉此四国通合,当廷集召‘开边策’以备兵事。四维由是慌张,各自屯兵,往来更盛。”
听他声如磁石,道来中原态势,众人均竖耳凝神。
罗旌顿了一顿,继道:“以上本庙宇间之事。然五月中,周帝以圈寺毁耕,避税免役,不利武备之由,宣召废佛毁释,熔像铸钱。由是朝野震动,各处官吏毁砸庵刹,驱赶僧侣。以至沙门四遁,掩匿江湖之间,继有军兵借由滥捕滥杀草野之士,江野之间怨沸迭起。四国趁机招揽江湖异士,以作抗周之用。”
此言一出,不知谁动牵动怒火,真气溢散,堂中的烛影随之晃了几晃。
堂内众人多少都与佛门有些渊源,白黎师叔曾随风穴寺延昭禅师学禅三年,剑圣、罗旌寻找火猿时也得峨眉山白水寺鼎力相助。
听得此言白黎目视前沿,面色无改,魏观阙却阴着脸,唇色愈深。
忽的一下,屋中真气激荡,烛光骤灭,魏观阙几乎同时重咳起来。
烛光既灭,堂中漆黑一片。
三穷儿眼疾手快,扶着魏观阙的手臂,顺上他肩头,从火猿身上揪下一撮毫毛,摸到烛台前,将火猿毛对着烛尖的火信轻轻一吹。
蜡烛重又亮起,光影由近及远,从每个人的脸上身上依次扫过,堂内的气氛重新安顿下来。
罗旌继续沉声道:“此次各国遣使招揽异士,其中盘根错节甚深。吾自闻听风声,便赶回谷中,与师父商议。如今日之高飞宗,本六谷蕃众头目,然今日吾随他出谷,随踪多时,见他竟入了北辽军营!”
“那北辽营地扎于古浪峡之外,距吾等山脚不过六十余里。吾近察营帐旗帜,或为耶律李胡亲兵!”
言及此处,众人均转顾罗旌,纷纷蹙眉凝神,以待下文。白襄蹙眉怒声:“我知李胡此贼,便是那耶律洪古,乃北辽兀欲皇弟,拜天下兵马大元帅,性嗜虐杀,狠恶至绝。高飞宗也算一方宗师,如何与此人沆瀣一处?”
罗旌答道:“那李胡营中除了高飞宗,似乎仍别有高人,吾近及主帐,不敢再露行迹,便急回谷中,以备早作应对。”
听及此处,剑圣正要开口,突然双目怒睁,怒喝一声:“何处宵小,鬼鬼祟祟!”
木门“嘭”地一声震开,烛光暴乱狂跳两下便又熄灭。白襄喝道:“追!”
喝音未落,嗖嗖数声,众个黑影飞冲出门而去。须臾间,堂中立时只剩剑圣与三穷儿两人。
暗默良久,黑暗中剑圣突然一阵重咳。
三穷儿顿时闻见一股血腥之气,当下走到剑圣身边:“白老头,你可是受伤了?没事吧?”
“你且先回去罢,睡个好觉,明早去剑庐寻我。我剑谷一脉存亡续传,全系你一人之身了!”剑圣声音极为疲惫,说罢坐调息起来。
三穷儿听他语气冰霜,只觉一阵寒意笼上心头,正要多问,只听剑圣又道:“你可是一直想知,为何我早早将你收入内门,却为何一直不传汝剑道,亦不准汝练剑?。”
三穷儿心下一颤,周遭空气也静了下来,同他一起屏气凝神。
剑圣半晌一声重重叹息:“唉!若能再等两年...可惜了,时不我待矣!罢了!世间焉有十全之事!”
接着又是沉默半晌。三穷儿心头砰砰乱跳,喉中仿佛梗着一道厚墙:那个答案,终于要知道了吗?
他忆起师门练剑时,独坐白剑峰静静遥看云海;忆起每每追问后,走出蹙锋堂失望吞下梅酒;忆起无眠辗转中,难眠席榻上想象着挥舞树枝划过的黑夜。
“明日卯时剑庐,为师必解此惑。”
良久,三穷儿缓缓走出屋去。
当头一抹银辉撒下,明月正出天山。
明天会是晴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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