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两月后,荆西鹦鹉峡,神农溪。
晨阳枕风,细洒溪面,溪流清澈见底,彩石遍布,两岸青翠绵绵,花草如璎。
人言“巴山楚水凄凉地”,独鹦鹉峡大有不同,风光秀美,迤逦迷人,峡中一条溪流蜿蜒而下。
相传上古时瘟疫蔓延,饿殍遍野,神农氏遍尝百草,自巴山取道长江,经洞庭过湘江,便循此溪浮木排而下,因此得名神农溪。
此时溪面上也遥见一叶木筏,其上斜插一柄古朴长剑,一个少年头戴墨纱短冠,身穿青纹雪衣,兀自枕着双臂,平躺筏上冥思,任凭溪流推着悠然漂向巫江口。
不多时,少年坐起身来,睁开双眼,又默默拉开衣襟,从脖颈下拉出一根青玉吊坠,捏在手心轻轻摩挲。
少年心中想道:齐先生教我每日思忆,两月来仍是一无所获,除了自己叫李琰,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若能弄清楚自己身上怎会带有此玉坠,必会有所帮助。不知楚公所说龙首崖杨庄主真能识得它么。
那晚夜战之后,洞庭三大高手收拢不出,八百水师闭守水寨,楚问闭关疗伤。
李琰来历成奇,楚问不愿声张,只向称他是救命恩人,隐去其出自鼍龙体内水玉晶卵一事。
楚问私下调查,却发现李琰虽身怀修为,但记忆已失,智力只如十多岁孩童,除了能说些言语,对世间万事一概不懂。初时,楚问担心他故意装作此状,但洞庭岐黄圣手齐隐鹊诊之无误,无奈之下,只好将他一直留在君山,一边教他看书习字、事务常识,一边令齐隐鹊为其医治。
然而两月以来,李琰失忆症状却无丝毫改善,每每思忆自己与鼍龙来历,只有头痛欲裂,一概茫然。齐隐鹊断言他失忆之症一朝一夕难以治疗,只好从他随身之物入手。
然而李琰所穿白衣形制不似当世之物,衣料材质非布非麻,竟能滴水不沾;长剑方拙古朴,亦不常见。洞庭不乏见多识广者,即使师出云中城、号称洞庭三奇之一的“赛公输”丁尧,对他衣剑一时也无有头绪。
唯有一根青玉吊坠,丁尧看出似是出自前唐巧匠,又言楚问世交、龙首山庄庄主杨铭对此物来历或有眉目。
恰逢七月杨铭古稀寿辰,楚问闭关不便远行,便早飞书一封,贺礼先行,又请李琰亲赴庐山代为当面贺寿,顺便打听玉坠之事。
逾近午时,木筏已漂临巫峡口,李琰早已坐起身来四下瞧看。
此时水面渐宽,往来船只也渐多了起来。前几日风雨不断,长江急险异常,极难通行,不少旅客盘桓在了巫峡口。今日纵然天气炎热难耐,大伙儿也不愿错过这利行晴天。
江边一艘大船上,艄公突然目瞪口呆。原来一叶木筏竟不顺水势漂下,却横流而来靠近,待到临近船尾,未曾下锚去却能停在水流中。
李琰缓缓起身,向着老艄公问道:“劳问,欲往浔阳,还需再走多久?”
那船公正惊呆住,忽闻声至,手上猛然一紧,醒神抬头,只见眼前一袭白衣,明亮少年正拱手垂问:衣冠明净齐楚,宛如白石清溪;形容俊挺隽秀,恰比青山黛树;语调清雅安闲,胜似潺潺鸣水。
老船公脸上黝黑皲裂,闻言定神清了清喉道:“答小官人,要往浔阳还需走得远呢,就是走快船儿,也要个三五天哩。”
李琰望了望下游江水,抬手谢过,随即轻轻转身,就要驱筏漂走。
老船公急忙叫住他:“哎!小官人请慢,但听某老儿一句,江水可凶险得紧,这几天涨得急,最近总有船跑失,须得寻个稳当老艄撑着大船,才能过得去呐!小官人这木筏子可是万万下不得江啊!”
李琰心道:前时走反了方向,白白往西多走了好几天。若坐大船,可免再寻错了路,也可早早赶到浔阳。
思及此处,便从怀中取出块碎银交与艄公:“有劳了!”
老艄公忙推开他手上银子:“要不得这么多,给几个铜钱就好,小客官先请上船吧,船等上个约好客官就走。”
李琰一步跳上大船,寻了个角落便坐下冥思。木筏离了李琰,便如失根浮萍,再也抗不住水流,转着向前漂去。
船行了一段,天就阴沉了下来,江风四起,顿时暑气尽消,格外舒爽。原本船客多在船里避阳,这时纷纷出了船屋吹风望江。
李琰听见外面嘈杂热闹,也走出船棚去瞧看。船头甲板上围了不少船客,正伫倚攀谈。
船身摇晃,李琰穿行人群,虽一时引起不少目光,但凭着他感识灵觉,早已察觉有两人目不转睛,一直盯着自己。
待到走到栏边站定,便反身看去:其中之一与洞庭三奇中素琴道君相似:身姿雄伟,峨冠青袍,手揣拂尘,斜背长剑;另一个身材瘦小,装束长相平常,目光灼灼,眼角似笑非笑。
这时只听一阵嘘声,原来一个微胖船客讲的绘声绘色,引得众人围聚过去:“听闻这几日江上面不太平,有人看见大蛟食人,连船都吞了下去,都说是水怪在作乱,你们怎么都在这当口赶船呢?”
一个青壮汉子粗声道:“我是赶着投军呢!今年赋税又增了,日子实在难过。江州那边征募新军,可都真给饷银!我家表兄已入了拔山军中了,每月足足一百文呢,同乡带信回家说是再不赶去,便要落到排门军中了,饷银要少了一半。”
众人哄道:“哎呦,军爷可当真呢!你不看他自己也在这船上呢?”
微胖船客眯眼抬声,按下众人音量:“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我是没有办法,我家黄柑酒前时在岳州官府的品酒会上拿了头筹,入了官酒库。如今岳阳楼七月大宴,千醉楼斗酒九月大会,十月金陵吉王府都指定要我家的酒呢。我见今儿天好,赶紧先去岳阳楼,误了期限,我可要倒霉的,酒现在都在下面船仓里,不信你们去看。”
众人看他说的有板有眼,不禁多信了几分。有矮船客立马来指了指江面道:“本来还不怎信,你这么一说,莫是真有妖怪,你看这好好的天儿怎么又起大风了。”
老船公正在撑船,闻言立马回身,这时紧皱起眉头:“莫要瞎说,这太平天下的哪来什么妖怪,七月的天说变就变也是常有的事。”
微胖船客又道:“乔老丈,我也不是第一次坐你家船了,在江上跑生意这么多年,哪里遇上过这么怪的事情?”那微胖船客还要说些什么,被老船公一个眼神给憋了回去。
船客纷纷议论起来。那背剑道士转过身来,巡视了一圈清声道:“诸位施主不必担心,贫道青城山罗蒲,专为此传言而来,若真有那传言水怪,必定除之以保诸位安全。”
虽然江面风大,但罗蒲道人声音洪亮,船客们都听得清楚,立刻释颜开来,纷纷拱手称誉其高人许许。
胖船客也嬉笑开来:“哦!原来乔老丈昨日约好的便是这位道长高人,怎不提前告诉我们,也好叫我们安心呀!”
乌黑云层越压越低,如涛似浪般在天空翻滚,仿佛江面倒在天上。江风越刮越大,岸边嶙峋巨石间贯穿呼啸,撞出阵阵嚎鸣,江面窄急,山岸悬崖耸立迫人,天地昏暗一片。这艘大船颠簸摇曳,此时已如置身一台无尽黑棺之中。
见此骇人情形,大伙儿纷纷进船屋躲避,甲板上人员渐少。
一处大浪当头拍来,大船剧烈摇晃震动,一股湿冷咸腥的江水扑面而来,甲板上三人瞬时衣带湿透。李琰见状,将剑鞘重重往船上一抵,一股狂沛的气劲蔓延船上,竟卸去了大半水浪的压力。
老艄公正觉恍然,只听青袍道士左手屈指作礼:“小施主年纪轻轻,内力如此雄厚,实在幸会!不知高姓大名,师承何处?”
李琰却不理他,忽然指着远处喊道:“道长高人快看!那就是传说中的大蛟么?”
众人闻声一惊,纷纷急忙转过身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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