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君子不怒

  辇车破碎,龙马受惊。

  两位阴神护道者跌坐在溪水中,衣衫尽湿,面色苍白,想要起身,却发现一股威压笼在头顶,动弹不得。

  于是只能眼睁睁目送这位天下斋斋主,带着女弟子悠然远去。

  片刻之后。

  谢嵊轻叹一声,道:“辛苦二位陪我一趟。”

  那两位阴神尊者,面色难看,直至唐凤书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那股压在头顶的威严大势,方才徐徐消散。

  哗啦啦……

  两位护道者,从溪水中狼狈站起身子。

  “世子殿下,这溪林怎么处置?”

  一位护道者深吸口气,回首望向那片小林,道:“难道,真就一直留在这里?”

  “自然是留着。”

  谢嵊掸着衣衫灰尘,淡淡笑道:“你刚刚没听到唐斋主说么,若是有人敢动……她是真会出手的。”

  两位护道者面面相觑。

  “二位先行回府吧。”

  谢嵊从车辇坍塌的灰尘之中走出。

  他伸手拍了拍那两匹长跪不起的龙马,轻声道:“今日之事,不要对外宣扬。”

  两位阴神不再言语,默默离去。

  谢嵊则是依旧站在这里。

  只不过溪水为线,泾渭分明,他站在溪水这边,静静看着远处飘摇的林叶。

  唐凤书布置的大阵笼罩在树林之上。

  风吹草动,并无妨碍。

  甚至凡俗入内,也不会被大阵阻挡。

  可如果有修行者踏入,这座大阵便会立刻生出感应……大阵杀意,会在外界元气侵入之时,瞬间迸发。

  “出来吧,都走远了。”

  谢嵊站在溪水前,掸去灰尘之后,淡淡开口。

  谢嵊身后,光线扭曲,一条青灿火线燃烧而出,勾勒成四四方方的虚空门户,紧接着一位黑衫道人缓缓撑伞走出。

  “世子殿下。”

  道人来到江宁世子身旁,一同驻足在溪前。

  他微笑说道:“我先前说过,唐凤书这女人不讲道理,无法以常理度之,您现在信了?”

  “百闻不如一见。”

  谢嵊笑了笑,道:“那位唐斋主……的确有些与众不同。”

  江宁谢家,虽然比不上道门。

  但也是大褚一等一的豪门巨阀。

  一副剑气敲钟图,对天下斋斋主而言不算什么难事,只需要稍稍花些心力,便可以和江宁结下善缘。

  可偏偏这么一件小事。

  唐凤书却是直接拒绝了,并且拒绝地很不给面子。

  “天下斋,不在意善缘因果,也不在乎山外香火。”

  道人悠然说道:“唐凤书和谢玄衣私交甚笃,您就这般找上门来,必定碰灰。”

  “唐斋主靠不住,这不是还有另外一位斋主么?”

  谢嵊耸了耸肩,浑然无所谓:“能通过方圆坊联系到先生,也算是一桩幸事。”

  “扪心自问,论修行境界,论打架功夫,我都不是唐凤书对手。”

  道人轻叹一声:“的确是后生可畏,唐凤书在青州硬生生格杀了半步阳神的游海王,如此来看,放眼大褚境内,能够与她同境搏杀的,也就屈指可数那么几位。”

  谢嵊闻言微微眯起双眼。

  “只是论符箓之道,孰胜孰负,便不一定了。”

  道人微微躬身,揖了一礼,道:“天下斋最擅攻杀,而香火斋则不太一样,我斋清心寡欲,闭关静修,可谓是道门分支之中,最擅绘符的一脉。”

  谢嵊后退两步,同样客客气气行了一礼:“那么阵图之事,就劳烦先生费心了。”

  “殿下客气。”

  香火斋斋主温声说道:“九品法剑,贫道并不在意。玄水洞天风景,许多年前倒也见过一次。”

  “哦?”

  谢嵊故作诧异:“那先生不远千里,来我江宁,帮此大忙……”

  “香火二字,绵延流长。”

  香火斋斋主意味深长说道:“早就听说,江宁世子殿下资质超群,有‘天龙’之相,如今一见,果真不凡,贫道此次别无所求,只想与殿下结交善缘。”

  “千里迢迢,仅仅只为善缘二字?”

  谢嵊长叹道:“道长,会不会太客气了些?”

  香火斋斋主微笑道:“若世子不介意,贫道也想同登莲花峰,站在最高之处,看看剑宫未来气运走向。”

  “我自不介意。”

  谢嵊想了想,笑着问道:“只是道长贵为道门斋主,在莲花峰上观他宗气象,会不会有失身份?”

  整个江宁,整个大褚,全都知道。

  此次剑宫开山。

  他世子谢嵊,是要直入莲花峰,成为玄水洞天新主的。

  “香火斋哪里在意这些?”

  道人再次躬身,轻柔说道:“如若世子殿下点头,这份善缘,便就此结下了。”

  谢嵊盯着香火斋主看了半晌,而后缓缓点头,笑着吐出一字。

  “善。”

  ……

  ……

  皇城大雪数日,接着又是数日大雨。

  如此天气,反复无常,令人生厌。

  姜奇虎收起纸伞,站在书楼屋檐下,轻轻以伞尖杵地,有些畏惧地看着天顶,流水汇聚从屋檐坠下,从伞尖蔓延,最终在他脚前形成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等了半个时辰,这头笨虎始终没有勇气推门,去面对书楼里的先生。

  还得是里面陈镜玄发话。

  “呆站在外面做什么?进来!”

  后面两個字。

  犹如一道震雷。

  姜奇虎咬了咬牙,推门入内,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团并不大,但温暖了整座书楼的炭炉篝火。

  陈镜玄坐在玉案之前,正在批阅文卷。

  “先生……”

  姜奇虎长叹一声,面色沮丧,青州之事结束已有一月,他才敢返回皇城。

  回到皇城之后的第一件事。

  自然是向先生请罪。

  “坐。”

  陈镜玄没有抬眼,一如既往地语气平和。

  但姜奇虎却嗅到了不对的味道,他老老实实坐在玉案之下,并没有坐在平时常坐的位置,而是十分自觉地向后挪了挪。

  “怎么才来?”

  陈镜玄瞥了眼笨虎。

  “家里有些事……”

  姜奇虎语气磕巴,话都说不完整:“家父年事已高,奇虎服侍了一段时日,大穗那边恰逢开山,我姐也传了如意令,安排我做些苦力……”

  陈镜玄只瞥了眼,便收回目光。

  他摇了摇头。

  有些人呐,实在是不适合说谎。

  姜奇虎这种演技,实在很难让人信服。

  “姜老爷子前段日子给我传讯了。”

  陈镜玄淡淡道:“他说你赖在青州不肯离去,多半是闯了大祸,让我不要过多苛责,老爷子身体好得很,哪里需要轮到你来服侍?”

  姜奇虎怔了一下。

  “至于妙音姑娘,若没猜错,应该只是传了一封家书吧?”

  陈镜玄无奈说道:“毕竟大穗剑宫已经解除封山,如今开山之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哪里轮得到姜家帮忙?”

  姜奇虎讪讪笑道:“……不愧是先生,这都没有骗过您。”

  陈镜玄放下书卷,皱眉说道:“奇虎,我平时是如何教导你的?做人做事,行得正,坐得直。你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成何体统?”

  姜奇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许久之后,他老老实实说道:“先生,我此次前来,是特地向您请罪的。”

  “为何请罪?”

  这一问,让姜奇虎愣了愣。

  为何请罪?

  先前在鲤潮城,他刻意留出观潮阁一整层,可难得离开皇城的先生,非但没有赏脸前来,反而让叶清涟传话,禁足自己一天一夜。

  从那之后。

  陈镜玄没给姜奇虎传过一条讯令。

  很显然,是自己做了错事……才会导致如此。

  “因为奇虎在青州之乱,办事不力?”

  姜奇虎小心翼翼开口,道:“若是奇虎在破虏号上,能够多撑片刻,或许当时局面,也不至于那么糟糕。”

  “……”

  陈镜玄沉默以对。

  姜奇虎挠了挠头,再道:“那就是奇虎与妖国的联系出了差错,不小心断去了与蚀日大泽之间的联系?”

  青州之乱结束。

  妖国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很显然。

  龙木尊者对鲤潮城之局的“真相”,已经了然,潮祭失败,游海王身死道消,蚀日大泽也暂时放弃了对青州北郡的谋划。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令人惋惜的消息。

  “破虏号一战,你已竭尽全力,我怎会怪伱?”

  “至于蚀日大泽……我从不指望你能让妖国信服,钓上大鱼。”

  陈镜玄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姜奇虎,你当真不知,我为何生怒?”

  “奇虎究竟做错了何事?还请先生明示。”

  姜奇虎满脸诚恳。

  他隐隐约约想起,被禁足在观潮阁那一夜,自己和叶清涟喝了很多酒。

  当时叶姑娘跟自己分析过局面。

  只是……

  那一夜太多烦心事,他喝得有些太多,并且没有动用元气,于是便昏昏沉沉睡去。

  等醒过来,叶姑娘离去了,先生也离去了。

  再后来,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陈镜玄提笔举袖,写下一个字。

  “唐。”

  姜奇虎看清之后,神色骤变。

  他连忙求饶道:“先生,冤枉啊!唐斋主的那些谣言,不是我泄露的!都是秦百煌,我待会就去扒了这混蛋的皮!”

  陈镜玄缓缓收笔。

  他神色复杂,长叹开口:“唐姑娘乃是道门斋主,天下斋又背负天下盛名……这件事情闹成这样,该怎么收场?”

  姜奇虎抬头,狠下心道:“先生,要不我替你去向道门提亲?”

  “???”

  陈镜玄面容错愕。

  “老爷子跟我提过这事,他说读书人,面子薄,女追男,隔层纱,你们二位之间多半是互生情愫,不好点破。”

  姜奇虎拍着胸脯,一本正经说道:“我家老爷子发话了,姜家欠先生天大人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要您一声令下,奇虎这就带人杀到道门门下,八抬大轿也把唐姑娘接回皇城!”

  “你……”

  陈镜玄彻底无话可说。

  他揉着眉心,越想这件事情,越觉得脑袋生疼,连忙挥手,示意姜奇虎滚蛋:“去……你忙吧。”

  姜奇虎看到先生这副模样,如蒙大赦。

  看来先生是不怪罪自己了。

  “那奇虎先行告退……”

  他长舒一口气,转身离去,只是刚刚推开书楼大门刹那,姜奇虎脸上笑意骤然消失。

  整个人的气势,也陡然一变——

  由原先的憨厚纯良。

  变得冷厉肃杀。

  “这么巧,奇虎兄。”

  书楼门外,还立着一道湿漉漉身影,那人披着皇城司特制轻甲,未曾撑伞,只身一人来到此地,就要伸手推门,动作与姜奇虎开门动作不谋而合。

  “巧么?我看是不太巧吧。”

  姜奇虎硬生生站在原地,并没有让路,面无表情说道:“我来书楼,是拜访我家先生。元大人,你来这有何贵干啊?”

  “自然也是拜访……”

  元继谟掸了掸肩头雨水,微笑说道:“小国师的书楼就在皇城之内,天下人皆可敲门,天下人皆可拜访。难道这还不巧吗?”

  “巧了。”

  姜奇虎冷冷道:“今日我家先生不想见客。”

  说罢,就要关门。

  元继谟按住书楼门户,二者发力,元气撞在一起,震荡出一团无形气机。

  整座书楼,都轻轻震颤一下。

  元继谟微笑说道:“姜奇虎,喊你一声‘奇虎兄’,是给姜老爷子面子,你敢拦我试试?此次拜访……我带着宫里的谕令而来。”

  姜奇虎神情阴沉。

  如今他是皇城司次座,皇城司内,地位经次于首座。

  可要论整个皇城,他最讨厌谁。

  便是皇城司首座元继谟,当仁不让。

  “元大人,书楼的门可不便宜。”

  便在此时。

  一道醇厚温和的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坐在玉案后的陈镜玄轻轻拂袖。

  两股纠缠相斗,不分上下的气劲,顿时分出高低。

  姜奇虎纹丝不动。

  元继谟闷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后退一步,这一步看起来退得不远,但他黑甲上的那些雨水,被震得向后飞出数丈。

  “呵……”

  姜奇虎看到这一幕,嗤笑一声,眉头高高扬起。

  虽然惹先生不高兴了。

  但在外人面前,先生还是护着自己的。

  “奇虎,你且去吧,让元大人进来。”

  陈镜玄这声吩咐之后,姜奇虎乖巧老实地应下,他撑起纸伞,不忘临行前对元继谟投去一个鄙夷的目光。

  元继谟深吸口气,默默来到书楼之中。

  他并没有姜奇虎的待遇。

  陈镜玄没有请他入座。

  不过……元继谟也没有入座的打算。

  他披这身皇城司黑甲而来,便不打算在书楼久待。

  “镜玄先生,恭喜了。”

  元继谟行了一礼,缓缓说道:“国师之位,册封在即。娘娘正在挑选良辰吉日,许在不久之后,便可为您册封。”

  “无这名分,也无大碍。”

  陈镜玄平静道:“老师病重,做弟子的自然要分担重责,监天者一脉,能为大褚做出一些贡献,便是万幸。这些虚名,陈某并不在乎。”

  “既是书楼主人,自然要有名分。”

  元继谟笑了笑,道:“前阵日子的青州之乱,大人布局实在漂亮,娘娘不止一次盛赞,说大褚有陈镜玄,乃万世之幸。”

  “只是。”

  元继谟长叹道:“这些年,大褚气运衰落,一片乱象。单单有先生一人横空出世,可还不够啊。”

  “北海大潮,带积压国运而来。”

  陈镜玄淡淡地说:“很快,大褚气运将会重回巅峰。大穗剑宫已经开山,道门也不再避世,要不了多久……或许是北狩之日,大褚天骄便会多如上个盛世,甚至还要更加兴隆。”

  “远水解不了近渴。”

  元继谟抬起头来,一字一句说道:“五年之内,大褚要平南疆。”

  “……”

  陈镜玄搁下书卷,静静看着元继谟。

  五年,平南疆?

  二者之间的寂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这件事,恐怕需要先生呕心沥血。”

  元继谟取出谕令,双手呈上,恭恭敬敬说道:“平南疆乃是大事……娘娘想借‘浑圆仪’一用。”

  书楼之外。

  留了个心眼去而复返的姜奇虎,听到这里,靠着书楼墙壁的身躯猛然震颤。

  姜奇虎神色复杂。

  借浑圆仪,这四字看似轻巧。

  浑圆仪与监天者命脉相连。

  借浑圆仪,便是借先生的寿命。

  “平南疆,的确是大事。”

  陈镜玄垂了垂眼帘,心平气和道:“只是这消息,未免来得有些突兀了。”

  “这件事情,听上去是有些荒唐……”

  元继谟抬起头来,缓缓说道:“不过阴山白鬼,以及天傀宗墨道人,都愿意签订神魂之契,终生为我大褚所用,甘愿俯首称臣。”

  这个消息,来得更突兀。

  陈镜玄眯起双眼。

  无论是白鬼,还是墨道人,都是“人老成精”的典范……这种级别的老阴物,会甘愿签订神魂之契?

  南疆近况。

  他倒是一直有在关注。

  三大宗被纸人道逼入绝境……这是要借大褚之力,和纸人道开战?

  元继谟顿了顿,面无表情说道:“如若能够平定南疆,借着国运大潮,不多时日,厉兵秣马,便可挥师南下,吞并大离。”

  他再次抬手,将谕令举过头顶。

  “小国师大人,浑圆仪之事,还请多多考虑。”

  说罢。

  元继谟松开手掌。

  谕令悬浮在空。

  陈镜玄神色复杂,目送元继谟离去。

  大雨滂沱。

  一身黑甲的皇城司首座,推门离去,骑乘上马,他冷眼望着不远处撑起的那把纸伞。

  “姜大人。”

  元继谟淡淡道:“恕在下多嘴,不知老爷子生了什么病,若是严重,需要你再在青州陪同休养一段时日的话,不如直接辞去皇城司次座的位置,回去直接继承家主之位?”

  “不劳操心。”

  姜奇虎抬起纸伞,冷冷注视着元继谟,“我家老爷子身子骨好得很,就算元大人死了,他一定还活着。”

  元继谟望向书楼,微笑说道:“老爷子命长,自是好事。只是这天下总有人短命。”

  说罢,骑马离去。

  姜奇虎浑身颤抖,拳头死死攥紧,目送元继谟离开视线。

  一缕金线,越过书楼门窗,压在他肩头,将他死死压在原地,无法动弹。若非如此,他早早飞驰出去,将这拳头狠狠砸在元继谟脸上。

  坐在书楼内,正在阅读谕令的陈镜玄,心平气和,说了四字。

  “君子不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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