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天明,雨终于停了。
徐平轻轻把依然在睡梦中的林素娘放平,起身出了房门。
雨后的荒原虽然依旧透着寒意,但却也有一股清新气息。此时地上的草半青半黄,枝头青黄相间的树叶疏疏落落,透出秋天的气象。
转过头,就看见拴在房檐下的马。
来到这里,徐平就把马拴在檐下躲雨。这马昨天跑了大半天,没几根草到口里,昨晚又是饿了一夜,到这时已经快要崩溃了,看着徐平发出一声哀鸣。
徐平心中只能说声报歉。此时雨后初晴,外面的草上都是雨水,也不能放马,只能让这马继续饿着,等回到庄子再补偿它。
马是娇贵的动物,受不了这种折腾,今天又指望不上了。
里面传来林素娘的声音:“大郎,你早起来了。”
徐平道:“也是刚刚起来,娘子你再歇一会吧。”
林素娘没有吭声,过了一会才从里面出来。
徐平看她,原来是在屋里收拾了一下,虽然折腾了一日一夜,看起来也不那么憔悴,只是脸色有点发白。
到了徐平身边,林素娘低声道:“大郎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不碍事。”
话虽然是这么说,实际上徐平头还是痛得厉害。昨天下午在雨里淋得久了,感冒哪有那么容易好?只是不想让林素娘担心罢了。
看看外面,林素娘问道:“大郎,我们今天怎么办?”
徐平叹口气:“还能怎样?总不能在这里瞎等。如果没有人来,再在这里过上一夜可就真要命了。你去吃个梨,一会我们就上路。”
林素娘说:“大郎也来吃一个。”
两人各吃了一个大梨,有了些精神,把火堆弄熄了,出了房门。
徐平牵了马,摸了摸它的脖子,低声道:“马兄辛苦,今天还是要背素娘一程,她身子娇弱,路上又泥泞,行不了远路。好在素娘身子轻,也费不了你多少力气,等回到庄里,上好食料让你吃个够。”
这马是从军马里退下来的,性格温顺,只是低哼了一声。
徐平把林素娘扶到马上,看看方向,朝北方行去。向北就算摸不到郑州,也能上东西两京之间的官道。这条路是北宋交通的大动脉,热闹无比,只要上了路,就有办法回家。
一脚高一脚低地也不知走了多久,徐平只觉得头就像要炸开了一样,视线也模糊起来,已经看不大清眼前的东西。只是林素娘年纪幼小,又是个女子,指望不上,徐平只好咬牙坚持。
看看太阳快要升到头顶了,林素娘见徐平脚步蹒跚,在马上道:“大郎,我们歇一歇吧,也误不了多少时间。”
徐平有些坚持不住,只好同意,找个干净的地方与林素娘坐了,把马放开,让它自己去找点草吃。
徐平算了一下,这一路下来走了近两个时辰,算起来走了也有接近二十里路了。昨天是向西南方向过来,最多也只是有六七里十路,官道差不多是正东正西地通过白沙和郑州,看来不出意外今晚就可以上官道了。
歇了小半个时辰,又吃个梨,徐平觉得自己总算又有了力气,对林素娘道:“我们上路吧,这一次抓紧些,天黑之前肯定能碰到人家。”
林素娘道:“大郎说得不错,再往北就没有山地,人烟稠密起来了。”
又走了几里路,林素娘在马上喊道:“大郎,前边有路了!”
徐平听了精神一震,有路就有了人家,有了人家就有热饭热水,两人就算是有救了,当下加快了脚步。
先是过了一块收过的麦田,更是让徐平振奋,没多久就到了路上。
这是一条东西向的乡间小路,只有两三步宽,崎岖不平。
站在路上,徐平却有些犹豫。这时一个庄子经常隔着有十里八里,更有一些散住的人家,不定是选什么地方居住。如果顺着路走下去,还要过一二十里路才有住户,也被坑得惨了。
林素娘道:“我们只管向东行去,总是离家越来越近。”
徐平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便牵着马顺路向东走。
又走了约摸有两三里,还是没看到村落,林素娘却道:“大郎看前面,是不是有两个人骑着马过来了?”
徐平在马下,看不了那么远,听了林素娘的话,便就停在那里。
不大一会,前边果然出现了两匹马,上面都有人骑着。此时雨后,路上土软,也没有马蹄声传出来。
徐平看看四周,荒郊野外,除了前面两人两马,再不见一个人影。心中一动,把长刀拔出提在手里,想一想又背过手藏到身后。
本是怕人劫道,别被人当成劫道的了。
要不了多久,那两匹马离得近了,忽然听见前面喊:“是小官人和林家娘子吗?我是高大全!”
听见这一句话,徐平紧绷的精神一下就松了下来,几乎站不住。
过去的一天一夜,他是用意志强撑下来的,身体几乎已经垮了。这一下放松,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痛。
林素娘在马上高兴得挥手,连连称是。
见有了回应,高大全打马飞奔过来,下马向徐平见礼。
徐平已是摇摇欲坠,只是摆了摆手,说不出话来。
高大全急忙上来把徐平扶住。
另一人上来,竟然是石延年,让徐平吃了一惊,忙上前见礼。
高大全在一边说:“这一次多亏了石官人,我本是到镇上寻桑秀才的,要与他一起出来找你们。谁知怎么也找不到他,刚好石官人在镇上吃酒,听说了便与我一路上找来。天可怜见,总算找到你们了!”
徐平急忙道谢。
石延年道:“我不过随手而为,这两天休假,也没什么事。听你这个庄客说是可能出了开封府界,怕出意外便跟上来看看。”
这个时代可与徐平前世不一样,拿个身份证就可以全国到处跑。普通人穿州过省是要有理由并得到官府许可的,尤其是乡下地方,没有说法很可能被当成盗贼或者走私的给拿了。石延年虽然没穿官袍,告身还是带着,这就是最强有力的证明,没有朝廷许可没人敢拿他。
听了高大全说的徐平才知道,庄中还有另一路大部队,十几个庄客由孙七郎带着,随着林文思向另一个方向寻去。林文思有个贡生身份,也是可以全国自由走动的,不怕地方上的人刁难。
宋朝过了州中发解试成为贡生之后,基本就有两项特权,一是免除自己的身役,再一个就是可以全国游历。所以有一些过了发解试又觉得自己无望更进一步的,就会用这两项特权带来的方便,做一些商贾的勾当。至于后来明清时候举人又能当官,又能给全家免税等等诸多待遇是这个时候的举子不敢想的。
徐平已经接近油尽灯枯,没有半分力气。高大全骑的本就是徐平在庄里的马,此时让了出来给他骑了,自己接替徐平的位置,给林素娘牵马。
等徐平上马,石延年道:“沿着这条路下去,走十里路左右有个草市,我们可以到那里歇歇脚。”
高大全和石延年是沿着驿路走到圃田镇,觉得在官道上找没什么意义,便从圃田下到乡间小路上,沿着乡路寻找,才刚好遇上。这也全亏此时这一带村落稀少,乡路也是不多,密度比徐平前世的公路都低,才有这个侥幸。
三骑一人沿着这条乡间小路,又走了多半个时辰,终于看见了一处村落。
这处村落有五六十户人家,散处在一个大水塘边。小路从村中穿过,路两边有几处望子挑出来,倒有齐全,有卖酒的,有卖药的,还有卖杂货的。
到了一处小酒馆前,石延年对徐平道:“我们在这里吃些东西,有了力气才好赶路。这处草市没有客栈,不好歇宿。还好过了这处草市,就进了开封府界,离白沙镇不远了。”
徐平当然没有异议。
众人进了小店,见只有五六幅桌凳,还都很破旧,没有一个客人,知道这里的生意不好。
这种乡村酒店,做的只是上午草市人多时候的生意,此时市集散了,当然没什么人。
徐平已是饿得惨了,哪里还会在意这些。
几人坐下,一个头发花白的乡村老汉过来招呼:“几位客官要什么菜?要喝多少酒?”
徐平道:“你们这里有什么现成吃的?”
老汉道:“有上好的雪花黄牛肉,客人要不要来几斤?”
徐平吃一惊,没想到这里有牛肉卖,这可是犯禁的事,忍不住就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石延年。见他神色安详,没什么异样的表情,便对店主人说:“牛肉先来三斤。还有其他什么热的没有?”
老汉急忙点头:“鸡鹅也都是有的,不过都要现宰杀现煮。客官如果要吃米吃饼,我店里可以称些米面给你,柴就不收钱,你们自己去煮。”
徐平苦笑道:“那就算了,只管给我们上牛肉,酒热了上来。还有,我外面有几匹马,你找点好料给喂一下,我一会一起算钱。”
老汉有些失望,转身去忙了。
这种乡村酒户,比不得城里镇里,只是卖酒,其他都是搭头,他们也不会花那个心思去准备。乡下人消费能力低,弄得花样多了不够本钱。
不大一会,酒肉上来。
肉是实实在在的牛肉,只是做得很粗糙,不过煮熟罢了。酒很混浊,别说徐平制的高粱大曲,就连他家酒楼里的黄酒也比这清澈到天上去。
这种乡村酒户,都是一年几十文几百文的固定税额,少的甚至几文的都有,官府也懒得管,随他们折腾去。
徐平饿得狠了,夹了一大块牛肉送到嘴里。肉煮得很烂味道很浓,只是淡得没什么滋味。
徐平咽下肚,对老汉道:“主人家,你这牛肉也太淡了,给我们送点盐巴过来,也好蘸着下口!”
老汉听了面露苦色:“客官,乡下地方,盐是金贵东西,要另外加钱。”
徐平哪里管他,只叫上来,让店家和了一碗盐水放在旁边。
石延年和高大全勉强喝了一碗酒,就再下不去口。这酒淡得跟水一样,味道还不正,他们哪里有兴趣?
徐平对石延年道:“官人多少吃点,晚上请你喝好酒。”
石延年笑道:“那我何不留着肚子到晚上?”
结果只是徐平一个人又吃又喝,林素娘皱着眉头吃了一点牛肉下肚,石延年和高大全只是在一边看着。
石延年到底是官宦,嘴巴刁可以理解,没想到高大全在徐平庄上呆了半年多,嘴巴也变得刁钻起来。
填饱肚子,徐平终于有了点精神,让高大全去会账。
高大全出来找人,身上有徐昌特意交给他的几贯钱。
老汉算过了账,让徐平吃惊的是竟然只有三百多文钱,物价真是低得可以。要知道三斤牛肉虽然徐平没吃多少,可是要打包带走的,来到这个世界是第一次吃牛肉,他可不想浪费。这就不少钱了,更何况还有一肚子马料。
却不知由于朝廷的政策,明面上牛肉是最便宜的肉。乡村地方,也不能把牛肉销到城里去,当然不贵。所谓偷宰牛发财的,都是在城区繁华之地,能够偷偷很快销掉的,可不包括这乡下小酒馆。
看看天色,太阳已经偏西,四人不敢耽搁。
徐平带了林素娘与自己共乘一骑,那匹饱经蹂躏的李威的马,便背了身高体重的高大全。这马刚吃了一肚子好料,正好消食,也是难为它了。
好在前方只有二十里左右的路程,并不需要打马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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