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一府六县,歙县和婺源两县出仕的官员在绝对数量上最多,在品级上往往也具有优势,而从眼下朝堂的格局来看,歙县籍那些赫赫有名的官员在翰林院有许国,兵部有汪道昆,在南京则有随时可能跃升到尚书这个位子的殷正茂,可谓是正当极盛。,也正因为如此,新安会馆中,歙县士子的脑袋往往是昂起最高的。
这次汪孚林从外城新安会馆找人帮忙去张泰徵等人聚会的地方踢馆,无巧不巧,正好遇到自己当年初出茅庐时认得的程奎和吴中明吴应明,这可真是他乡遇故知,甭提多高兴了。想当初程奎中举之后,没有立刻上京去应会试,而是选择了在外游历,接连两次会试都放过了。而吴中明吴应明两人则是隆庆五年会试落第,去了几个有名的书院游学,万历二年也没去参加。如今当年的后辈汪孚林反而在科场占据先手,他们却只善意打趣了两句。
因此,目睹了好一场热闹之后,次日汪孚林亲自再去新安会馆把他们请回家里时,程奎忍不住笑着说道:“世卿你真是走到哪里,战斗到哪里。想当初在府城状元楼上英雄宴的时候,你小小年纪却把一大群自以为老资历的老家伙给噎得作声不得,狼狈不堪,后来到杭州到汉口到镇江到南京,我听说都惹出了不少事情,没想到你到辽东到京师,竟然也没收敛。现如今你又不做生意,这财神两个字没人叫了,可再这么下去。灾星两个字却要传得更广了!”
“没办法。谁让别人老把我当成软柿子捏?大不了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汪孚林一本正经回答了一句,等到众人进了家门,他又为他们引见了沈懋学沈有容叔侄,这才直截了当地说道,“说实在的,我是真不想进都察院。大不了这官我暂时不选了!我刚一回来就听伯父和岳母说,家乡那边二娘定了人家,就是吴兄你的嫡亲弟弟?我正愁赶不回去呢。这样一闹,要是别人不满,我可正好事了拂衣去。”
吴应明这几年虽是游学在外,但和家里也一直都有通信,当然知道弟弟这门婚事,听到汪孚林一个进士竟然不介意最要紧的选官,而是准备回乡去筹办妹妹出嫁,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而吴中明想到汪孚林还有一个妹妹,便少不得替自己的幼弟问了两句,这下子。原本的以文会友竟然变成了兄长相亲会,直叫程奎和沈懋学哭笑不得。
汪孚林这新居所是刚刚从客栈改过来的。不少房子都还未整修完毕,但两顿饭之后,程奎三人执意秉烛夜谈,横竖眼下天热,一尾芦席往地上一铺就能睡,到最后干脆就全都群聚在沈家叔侄那三间大屋中。几人谈天说地,最后不知不觉就说到了程乃轩。当汪孚林提到小北之前去看许家大小姐时,人已经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程奎还忍不住感慨当初最吊儿郎当的程大公子小登科后大登科,竟然是最先出仕的一个,还像模像样当着县令,儿子都有了,反而他们都给比了下去。
众人年岁相差仿佛,沈懋学虽说年纪最大,也不过三十出头,这一番契阔,竟是人人都捱到很晚方才睡下,不过是芦席上头随便一躺而已。
直到被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汪孚林环视左右,看到的恰是横七竖八的睡相,如他那个未来的姻亲吴应明就是对重重的敲门声毫无反应,睡得和死猪似的。汪孚林支撑着翻身坐起,却只见沈有容已经动作最快地去开门了。拉开门之后,这个众人之中年纪最小的少年与门外人交谈了几句,随即就发出了一声很不小的惊咦,紧跟着就立刻回头叫道:“汪大哥,叔父,快起来,首辅大人家三位公子前来拜访。”
这要是沈有容说张家,又或者张大学士府,其他半梦半醒的人还会犹疑琢磨一下子,可沈有容这绝对不会引起歧义的首辅大人四个字,登时驱散了满屋子的瞌睡虫。吴中明迅速把吴应明给死活推醒了,沈懋学叫醒了还在说梦话的程奎,汪孚林更是直接蹦了起来,快步走到门边,再次确认了这个消息。
震惊之余,看看自己和别人那披头散发只穿中衣的仪态,汪孚林想了想就开口道:“张家三位都是翩翩佳公子,既然他们正好今天来,一会各位和我一块去见一见,也算是交个朋友。”
哪怕程奎和吴家兄弟到京师不久,也听说张居正对几个儿子管教很严,等闲不让他们出去呼朋唤友,就连那些官宦子弟也欲求一面不可得。因此,汪孚林既然这么说,谁会拒绝这么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大好机会?当然,对于传说中的首辅家公子,谁能没点好奇?很快,众人彼此帮忙穿戴了一个整齐,也顾不上填肚子,急急忙忙梳洗过后就出去了。
饶是如此,当他们出现在张家三兄弟面前时,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这还是紧赶慢赶的结果。
自从汪孚林把那两进宅院让给岳父一大家子,搬到这里之后,因为叶小胖死活要求,也一块跟了过来,毕竟他和金宝秋枫最熟稔,彼此一块也多个伴,之前待客的竟也是他们三个。而尽管听说过汪家某些非常诡异的关系,但张敬修也好,张嗣修张懋修也罢,全都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叶小胖是汪孚林的小舅子,是秀才;金宝是汪孚林的养子,也是秀才,还是徽宁道道试案首;秋枫是汪孚林的弟子……养子他们还能接受,但弟子这两个字却险些没让他们把眼珠子瞪出来,而人家也是秀才。
对于家学渊源的张家三兄弟来说,秀才真不稀罕,可这样奇妙的组合都是秀才。彼此之间显然还如同兄弟似的。这就够稀罕了。所以得知汪孚林昨天和几个友人秉烛夜谈。抵足而眠,正在紧急梳洗更衣才能赶过来,他们也没太在意,只饶有兴致对着三个小家伙问东问西。尤其是金宝最让他们感兴趣,张敬修和张懋修几乎是你一言我一语就没停过,直叫为人最是圆滑世故的张嗣修哭笑不得。
而当汪孚林带着人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金宝被人狂轰乱炸的一幕。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这才打断了那太八卦的两兄弟。看到金宝一副应付得有点狼狈。见了他来如见救星慌忙迎了上来,他就笑着问道:“刚刚都被人问了什么?”
张懋修为人性急,不由得嚷嚷道:“汪兄,我们可没欺负你家这三个,你用得着这么提防吗?”
“我这不是好奇吗?再说我家这三个都有些腼腆,就说我这小舅子,从我岳父那带出来的时候,我就保证过决不让人欺负他的。”
哪怕明知道汪孚林是说笑,众人也不禁被逗乐了,尤其是张家三兄弟。刚刚三个人待客。金宝老实,秋枫活络。唯有叶小胖是一本正经的蔫坏,说出话来他们都得想一想,这才能发觉被人耍了,就这小胖子还能被人欺负?他们这三个宰相公子还险些被耍了,他不欺负别人都不错了!
偏偏叶小胖还当真似的嘿然笑道:“姐夫,三位张公子都是好人,没欺负我,顶多就是把金宝问得满头大汗而已,还考较了他不少经史文章。”
“哦,真是感谢三位替我教子了。”
听到汪孚林一本正经说出这种话,再看看这别人肯定认为是兄弟而不是父子的两个人,再加上一旁和叶小胖悄悄打眼色的秋枫,张家三兄弟全都觉得,他们这二十多年真是白活了。汪孚林这点年纪就已经是进士了,儿子竟然也有了,须知别人再小也得十五六才有第一个儿子,而弟子门生,那就比儿子都更加难得,没看就连父亲,那也是多大年纪了方才迎来了第一批门生,可汪孚林还不到二十,这就全都满足了!
好在汪孚林很快就笑着让金宝等三人回去读书,他们这羡慕嫉妒恨方才消解了一些。对于今天跑来的目的,三兄弟全都声称是会友,对此,汪孚林心知肚明这代表着张居正的态度。在他刚刚狠狠下了张泰徵面子,同时猛然反击了一下某些舆论的时候,张居正让儿子们来拜访他,这自然有利于挡住某些别有用心之人,但也同样让他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歙党虽说看似情势不错,但和人家王崇古张四维叔侄一比就差远了。
更重要的是,殷正茂还在南京,他还从没见过这位和汪道昆张居正都是同年,在广西战功赫赫的歙县籍大佬;而程乃轩岳父许国的态度也有些暧昧,和汪道昆之间的关系远未到王崇古张四维叔侄那么亲近的地步!所以,张居正抛出橄榄枝,他怎么能不接?
因为今天过来拜访,是张居正让游七嘱咐的,而不是亲自吩咐,所以张家三兄弟一路上计议了一番,猜不透父亲到底怎么想的,干脆就只是和从前与汪孚林往来时一样,只谈天说地,不问其他。于是,相见过后,汪孚林替他们引见了沈家叔侄二人,还有歙县籍的三个举人,他们反而觉得如此就如同别家官宦子弟一般纯粹会友,竟是更自在。至于沈懋学等人,因为张家兄弟三人都很谦和,他们也须臾忘了人家是当今首辅的儿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融洽十分的气氛方才被突如其来的咕咕一声给破坏了,紧跟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张嗣修最是知情识趣,立刻笑道:“想来各位秉烛夜谈,又被我们这三个不速之客从梦里惊醒,如今饥肠辘辘了。既如此,我们还是先告辞,下次再来。”
“来了就是客人,难道嫌我家连饭都供不起,这才急急忙忙回去?”汪孚林却笑着拍了拍手,随即高声吩咐道,“让厨房不拘什么,挑拿手的送来,大家一块祭祀祭祀五脏庙再说话!”
说实在的,张家三兄弟能够今天来实在是意外之喜,要是真凑巧,说不定还能撞上另一出戏。听说张家三兄弟坐车过来,奈何小巷太窄,所以三人只能换了随从的坐骑才到了家门前,他少不得又添了一句:“话说回来,我家门前那条小巷实在太狭窄,不好停车,三位不如请跟着你们的人四处逛逛,申时再过来接人好了!”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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