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婺源休宁先后闹出大乱子,之前和薛超订立同盟后,一直冲杀在前的汪尚宁便立时闭门不出。,尤其是听说薛超病了,衙门事务由喻县丞代理,而帅嘉谟又无影无踪之后,这位竦川汪老太爷不但吃饭没胃口,无法入眠,甚至人也变得沉默了下来。至于之前一样东奔西走联络歙县乡宦和大族的汪尚宣,也犹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从歙县城里回到了老家竦川,可他不是憋得住的性子,成日里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头瞎混。
至于二老太爷汪尚宪,性子和长兄三弟都不一样,懒散不管事,反而比两个兄弟逍遥。而汪家那些儿孙则因为汪尚宁是被罢官回乡的,享受不到恩荫的待遇,只能老老实实读书科举,可也不知道是时运不济,还是资质不好,这几年一个秀才都没考上。如今上头祖父辈的全都在气头上,他们当然也不敢往汪尚宁和汪尚宣面前凑,只有汪幼旻除外。
几年前那场岁考风波,三老太爷汪尚宣因为盛怒之下又想推卸责任,把自己曾经颇为重视的孙子汪幼旻打破了头,汪幼旻不但被革了生员功名,又一度瘫痪在床。汪尚宁得知之后怒斥汪尚宣,把人挪到了自己身边照顾。如今这么多日子过去,尽管汪幼旻业已恢复了行动能力,可遭受这样的重挫,科场上自然再无可能。而更让他倍受打击的是,汪孚林竟然一鼓作气连克乡试会试两道大关,考中了进士。如果只是三甲也就算了,偏偏是三甲第一!
即便汪尚宁替他弥补了一番。勉强弄了个幡然悔悟的名声。又给他找了一门亲事。可汪幼旻娶妻之后,也就只能默默在汪家老宅负责迎来送往,然后在汪尚宁书房中做点整理文卷书籍之类的杂事。他也不是没想过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不如离开徽州找一家书院,又或者拜入名师门下,看看能不能在磨砺之后有所斩获,可张居正的整饬学政疏就仿佛一道紧箍咒似的。让他连这仅剩的希望都没了。
如果根据张居正的这道政令,天下私立书院严格来说全都在禁毁之列,虽说如今还没严格执行,可万一他去求学的时候偏偏遇到官府严查呢?
而他那些其他堂兄弟也没好到哪去,因为张居正收紧了读书人脖子上那根绳子,也就意味着从前相对比较容易的考秀才,如今也变得难如登天了。
此时此刻,汪幼旻正代表汪尚宁送一位客人,是之前夏税丝绢纷争时,紧跟着汪尚宁的一个乡宦殷守善。对方是嘉靖年间的举人。只当过一任主簿就回归乡里,再也没有做过官。毕竟。全天下那么多举人,哪里像进士那样总能一任一任有个官做。即便如此,每次殷守善来时,汪尚宁仍旧相当客气,均在二门迎送,至于从二门到大门这一程,就交给汪幼旻这个侄孙了。
当然,歙县那些赋闲在家的乡宦中,殷守善只能算是层次比较低的,奈何汪孚林代表汪道昆抢在汪尚宁汪尚宣兄弟前面,层次比较高的那些乡宦全都去一一拜访游说。曾经当过贵州左布政使的江珍,曾经当过南京户部右侍郎的方弘静,曾经当过学政的程大宾……林林总总六七个人,汪尚宁愣是没能拉拢过来,于是只能把殷守善当成重要的盟友。只如今殷守善来,却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问之前那乱糟糟的局面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墙倒众人推,真是一点都不假!”
汪幼旻心里这么想,但眼看大门在望,他对殷守善却半点不敢怠慢,满脸堆笑异常客气。这样的态度却没办法安抚殷守善那敏感的神经,因为刚刚汪尚宁兜来转去打了好久的太极,就是没保证朝廷会不会连他们这些人也一块算总账。所以,他突然忍不住停步问道:“老太爷究竟是什么意思?之前我是响应他的提请,这才出来帮忙奔走的,现在他却没个准话,这不是让我回去提心吊胆吗?”
没想到殷守善竟然缠着自己这个晚辈,汪幼旻自然颇为恼火,可还不得不耐着性子说道:“殷老爷,伯祖父已经说了,这事情是乱民惹出来的,我们只是据理力争上书府衙,哪里能和激起民变四个字扯上关系……”
“可他应该知道的,帅嘉谟跑了,接下来总得有个替罪羊,难道不是我们这些闹腾的遭殃?”
“殷老爷,还请你冷静些……”
“冷静什么冷静,我一想到弥天大祸就要来了,这就头皮发麻浑身打颤,你说得倒是轻巧,你忘了当初被你亲爷爷丢出去顶罪是什么光景?”
平生最大的痛楚被人一下子戳中,汪幼旻只觉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他恨不得把面前这个起初大包大揽,如今却胆小怕事的家伙给赶出去,可却知道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只能竭力按捺心头激愤,可再要让他安慰殷守善,那却是再也不可能了。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大门口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怎么,咱们竦口程氏老族长如今连你们竦川汪氏的宅门都进不去了?”
竦口程氏老族长!
汪幼旻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下再也顾不上殷守善了。要知道,竦川之地,最有名望的就是程汪两家,这其中汪氏还因为分成竦川汪氏和竦口汪氏两支,话语权有所分散,不像是程家那样枝繁叶茂,人丁兴旺。如果汪尚宁当初在职的时候,那还可以无惧竦口程氏,但现在这节骨眼上却不能怠慢了对方。于是,他立刻撇下殷守善迎到大门口,见门前赫然是一行十几个人,头前的一个老者可不正是竦口程氏的族长程世洪?
那是汪尚宁继父程嗣勋的堂弟,年纪倒不大,可按照辈分。汪尚宁尚且要叫一声世叔。汪幼旻算起来就是其曾孙辈了。这位今年才六十五。年少时是武学生,到老了还是一身蛮力。自从竦口程氏的族长换成了这位,平日里光是听他那大嗓门就已经是一件折磨死人的事情了!
尽管心下惊疑,但汪幼旻还是连忙快走几步上前,满脸堆笑地问道:“老族长怎么来了?伯祖父若知道您来,一定会高兴得很。”
“高兴?只怕他知道我今天来意就不高兴了。不过我今天不来见他,我要见汪尚宣,让那小子给我出来!”
听到程世洪竟然把自己的祖父叫做小子。汪幼旻面色登时变了。尽管当年那件事之后,他和汪尚宣的祖孙情分几乎是淡薄到了极点,甚至可以说两看相厌,彼此能不见就不见,满心怨恨的他时时刻刻躲着汪尚宣,可听到人家用这样的口气提到自己的祖父,他还是心中大怒。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一些,面上的笑容却收了起来,不卑不亢地说道:“老族长,不巧得很。今天祖父出门去了。”
“出门去了?也是,他向来是最最趋利避害的性子。坏事全都丢给别人承担,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上次不是倒过霉吗?”
程世洪那声音依旧如同铜锣似的,又响又亮,见汪幼旻脸色僵硬,他却不管不顾地说道:“他不在,我就在这对你说。竦川汪氏是竦川汪氏,竦口程氏是竦口程氏,什么时候他竟敢对我们竦口程氏指手画脚了?秋程氏回乡守寡多年,照应外甥和外甥媳妇,教导孙外甥,族中晚辈无不敬重,如今她夫家族长要给她立一个嗣孙,他汪尚宣不成人之美,反倒从旁撺掇挑唆她改主意,他这良心是不是给狗吃了!”
汪幼旻没想到程世洪竟然就在门口当众发飙,而且说的是这么一件自己丝毫没听说过,自然就更谈不上了解的事,他登时异常尴尬。可还不等他说话,之前他送出来的殷守善却已经来到他身边,眉头紧皱地问道:“三老太爷好端端插手竦口程氏这立嗣的事情干什么?”
程世洪等的就是这个问题,当下气恼地朝后头吼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随着程家这位老族长的话,程大姑的外甥便搀扶着她走上前来,却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家姑姑守寡四十年,唯一的儿子还没成婚就去世了,因为夫家秋氏族人刁钻苛刻,所以她当年就回了竦口。这次好容易秋氏一族的族长特意过来,想要为姑姑立一个嗣孙,事情都已经快定下了,今天人家来认亲,却因为汪家三老太爷蛊惑坏事,姑姑竟是被他蒙蔽了!坏人后嗣大事,这代表什么,敢问你们竦川汪氏懂不懂?今天你们非得给一个交待不可!”
殷守善反而越听越是糊涂了,忍不住向汪幼旻看去:“三老太爷这是怎么想的,这种事不应该成人之美吗?”
你问我我去问谁!汪幼旻在心里暗自大骂,可明面上还不得不向着汪尚宣,硬着头皮说道:“祖父也许是觉得那个嗣孙人品有瑕……”
“人品有瑕疵?我看那是因为秋枫是松明山汪孚林亲口认下的学生,所以汪尚宣那小子心里不痛快,这才故意要把事情给搅黄了!”
直到这时候,汪幼旻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祖父竟然会插手去管竦口程氏的事,却原来是因为那涉及到汪孚林家中那个已经中了秀才的昔日家奴!他很想讽刺几句,可面对外间竦口程氏那一行人气呼呼的脸,再想想如今伯祖父汪尚宁的处境,他只能选择沉默不语。毕竟,这事他真的毫不知情。
而殷守善就不管这么多了,瞪大了眼睛讶然说道:“就是和松明山汪孚林的那个养子一块读书,早一届道试进学的那个?听说人不但读书很不错,而且还能干得很,绿野书园那儿进什么书,损耗汰换之类的事情,他都经手管过,我从前去绿野书园时还照过一面,是个清秀端方的好孩子。好像他当初就被父母给卖了,汪孚林还了他身契,没想到又给他另找人家过继,这倒是一手一脚全都包圆管了。”
连殷守善这个从汪家出来的人都这么说,程大姑只觉得更加后悔不迭。想到汪孚林之前说要到这里讨杯茶喝,她便沉声说道:“敢问汪公子可在这里?如若在此,容我向他赔个不是,悔不该听人挑拨离间,对他们说了无礼的话。我也不奢望他回心转意,只我会尽力弥补,至少告诉徽州一府六县其他人,若再有这样的恶言中伤,就应该当面唾回去!”
眼见竦口程氏老族长程世洪以及其他程氏族人竟然都在那附和,汪幼旻顿时傻了眼。这帮人怎就会认为汪孚林在自己家?开什么玩笑,两家之间那仇恨大了,绝不可能一笑泯恩仇,汪孚林怎会上这儿来?他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道:“各位想来是误会了,汪孚林并未到汪家来……”
他这话还没说完,那边厢就有人叫道:“咦?瞧那边,可不是勋老太爷来了?”
程世洪扭头望去,见果然是坐着滑竿的程嗣勋,身旁左近则是跟着几个骑马的陌生人,而程嗣勋的嗣孙程祥元却没来,他顿时有些疑惑。等人到近前,他就只听程大姑开口叫了一声汪公子,这才明白了过来,但心下却着实暗叹到底是汪孚林,名不虚传。
要是换成旁人,谁能在遇到这种事之后,立时三刻就想到汪尚宁汪尚宣兄弟的继父程嗣勋身上,还能把这位年过八旬的老太爷给请过来?要知道,程嗣勋心中固然对三位继子有所不满,可明面上毕竟是不大会对外人展露的!
而被汪孚林亲自搀扶下来的程嗣勋站在这汪家大宅门口,端的是百感交集。毕竟,这是怀有心结的他第一次到这里来。见程世洪迎上前来,他颔首为礼后就抢着说道:“洪弟,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先头汪公子他们一行人来我家拜访,言谈正欢时听到你们竟然去了汪家,我正好已经听说了是怎么回事,就立刻请他们一家人和我一块过来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子不教,父之过,要怪就都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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