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三个字的发音和官话大有区别,勉强要注音的话,大概是云翁哩,但汪孚林还是听明白了。
是他的行踪暴露,别人故意为之,还是纯粹凑巧?
汪孚林很好奇地放下了筷子,却发现凃渊皱了皱眉,却还在那自顾自继续吃,而整座小馆子却是从最初的喧闹吵嚷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当然,各种窃窃私语的声音却是少不了的。而他竖起耳朵,悄悄偷听相邻桌子上那些食客的对话。虽说人家声音轻,语速快,但他还是大体听懂了大意。
“又来了?”
“这馆子生意好,除了东西好吃,还不是因为一年前有人在外头哭天抢地诉冤,没几天按察司就行文南海县衙,把案子给重新审了,还了公道。”
“是啊是啊,最多的时候每天闹几回,后来因为按察司狠狠整饬了几个没事喊冤的,现在才少了,但每个月三五回总是有的。”
“虽说不是每桩案子都能推翻重来,但大多数都能求个公道。因为这馆子太出名了,都不用按察司出面,府衙县衙常年都有人蹲在这。”
“最初还有差役围追堵截不让人上这里来,可据说是被按察司抓到狠狠捯饬了一顿,后来县尊府尊都学乖了。听说按察司里的大人物常常光顾这里。”
听到这里,汪孚林忍不住侧头去看凃渊,却只见这位一身便装无人认得的臬台稳坐钓鱼台,仿佛丝毫没听见那些议论似的,自顾自品尝美味。至于是不是分心听外头那喊冤之后哭诉案情的声音。那就很难说了。反正他听下来。外头那喊冤的妇人无非是哭诉孀居之后,孤儿寡母被族亲欺负,侵夺家产那点事。这颠来倒去大概是说了两三遍,人方才走了,店堂中顿时恢复了起初的喧哗,但一个个食客全都在兴奋地猜测此事是否会有转机,甚至还有人打赌。
汪孚林听懂了,赵三麻子在陈阿田的解说下也听明白了怎么回事。少不得也是眼神古怪地偷看凃渊。凃渊那两个随从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自家老爷就是那脾气,他们谁也不敢多提半浮舛ァ獾恪庑馑担琺..c↙om鲎郑荒苊仆房喑浴br/>
就在汪孚林打算拿着刚刚那桩喊冤的事情打趣凃渊几句的时候,突然就只见跑堂的伙计满脸歉意领着两个年轻人过来,却是因为满店这么多食客,就只他们两人一桌,还有空位,正好这新来的也只有两位客人,因此想要拼个桌子。然而。两个年轻人看到汪孚林和凃渊只不过一老一少两个人,桌子上却琳琅满目摆满了碗碟。三道烧味,三道菜蔬,四个点心,摆锝满满当当,他们就算坐下点菜,只怕桌子上也摆不下,顿时有些尴尬。
其中年少的那个就拽了拽年长那个的袖子,低声说道:“哥,不如今天还是算了吧?吃这一顿也挺贵的。”
“书院难得放假,说好请你到广州城中打打牙祭解馋,再到外头等一会儿就是了。就算之后怎么样不好说,节省的那点钱吃这顿饭却还够了。“
在整个店堂那么多人中,汪孚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熟悉的官话。他原本并不打算答话,反正凃渊说什么就是什么,眼下听了兄弟俩这谈话,他不由心中一动,却笑着也用官话说道:“萍水相逢也是有缘,二位要是不嫌弃已经动过筷子,不妨坐下来一块享用美食如何?”
凃渊没想到汪孚林借着自己请客做人情,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可他也听到了刚刚他们的交谈,此时见两人中那个年方十六七的弟弟流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年长的那人则面露犹豫,他就笑着点头道:“你们是濂溪书院的吧?既然我这侄儿开口相邀了,你们不妨就坐下,不过添两双筷子的事。”
见人家叔侄俩热情相邀,再加上刚刚看到水牌上的那些菜价并不算便宜,弟弟便又拉了拉哥哥,兄弟俩最终连声道谢,还是一块坐了下来。至于伙计仿佛也对这种事司空见惯,笑着去添了两副碗筷来,随即就继续去忙活了。汪孚林饶有兴致地边吃边问,一如既往地巧妙从兄弟俩口中套着话。
虽说众人都是初识,凃渊这个老牌子进士早就丢了八股这块敲门砖,但毕竟学识资历还在,汪孚林又是走南闯北见识广阔,而且都是读书人兄弟俩很快就丢掉了在陌生人面前的局促。当然,这其中也有汪孚林殷勤劝酒,哄骗他们灌下了好几碗后劲颇足米酒的缘故。
原来,两人确实不是广东人,而是来自湖广武昌,哥哥叫陈洪昌,弟弟叫陈炳昌。兄弟俩大老远到广东濂溪书院求学,至今已经有两年了。别看兄弟俩大的那个二十岁,小的这个十七岁,却都是秀才,也算是少年才俊。
凃渊一听到两个年轻人都是秀才,当下便长辈意识发作,立刻问道:“濂溪书院可是广州排名第一的书院,你们今年可准备回乡参加乡试?”
“今年我和大哥没赶上科考,赶回去参加录遗又或者大收都恐怕来不及,而且湖广人多,虽比不得南直隶和浙江江西,可遗才试的人还是太多,要很侥幸才能拿到一个名额,就不打算回去了。其实,我们到濂溪书院已经两年了,过了七月就要搬出号舍,每月的月米也要减半。”说到这里,陈炳昌有些心情低落,随即喝了一口米酒,这才低声说道,“我和大哥说,不如我在广州城里找点事情做,或者去各隅社学帮忙,或去哪家店里写写算算,这样他在濂溪书院也能多读两年……”
“要去找事情做,那也是我这个大哥该去做的。爹娘都不在了,你就给我好好读书!”
“哥,那怎么行。从前在武昌参加岁考的时候。你可比我成绩好。差一点儿就能进廪生了!”
从兄弟俩渐生醉意后的争执中,汪孚林得知,原来,这年头那些私家书院固然也会和县学府学对生员提供廪米一样,对学生提供每个月一定的生活补助,但毕竟慕名想要进书院的人太多,尤其是濂溪书院这样的著名书院,所以不可能容留太多人长久呆着。号舍也不够住。两年之后,除非特别优异的学生可以多留两年,其他旧人的号舍就要腾出来给新人,而提供的粮米补助也会减半。
于是,这两兄弟因为期限已满,担心生活,所以相争不下,谁都想要退出之后全力保证另一个人的学业。
对此,凃渊也颇为感慨。可是,别看他是三品按察使。但家境平平,俸禄也只够开销。更要赡养在家乡的妻儿以及老母亲,要资助这兄弟俩读书着实有些吃力——就连他自己的随从,也是靠的是官府补贴的工食银,而且还在按察司后院开辟了两畦菜田种菜补贴家用。今天请汪孚林打牙祭,这顿饭开销了之后,他大概这个月都甭想再出来解馋了。
所以,这会儿他忍不住看向了汪孚林,却不想汪孚林正用手摩挲着下巴,似乎在打什么主意。这下子,他猛地想到汪孚林在杭州把为祸一方的打行给整合成了做正经事的镖局,顿时放下心来。
就连那些家伙,汪孚林都肯出手帮忙,这两个读书人,汪孚林总会帮点忙才是。
然而,一顿饭从头吃到尾,最终所有酒菜一扫而光,汪孚林却没提半个字,只是和陈家兄弟约好,来日去濂溪书院回访,这不禁让凃渊有些不大满意。而汪孚林当然看得出凃渊的想法,跟着这位按察使绕远路回按察司时,他就解释道;“不是我不愿意做好事,是眼下我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先头这广州地面大小官衙对我这般态度,天知道濂溪书院那些师生也会不会对我心存误解?反正他们兄弟还没到搬出来的最后期限,世伯你爱才,我又何尝不是?”
见凃渊脸色稍霁,汪孚林就笑着岔开话题道:“倒是世伯真真厉害,居然能把那家小饭馆给变成给人主持公道的地方。不过,您这老客成日里光顾,应该早就被人认了出来才对。”
“我是花了三个月磨练了一口广府话之后,这才去那儿的,再说又不是一开始就遇到这种事,当然没人怀疑我。再说了,我这身打扮也就顶多是个老夫子,如今的广州和苏杭都是一样的奢侈习气,官员富商不穿纻丝和纱罗之类的衣裳你都不好意思出门,丝绢则要次一等,寻常人家看衣裳认人,我又没钱天天去,谁能认得我?”
凃渊丝毫不在意地道明自己的清贫,见汪孚林满脸不好意思,他方才哂然笑道:“今天请你吃这一顿,我这一个月都没钱去了。”
“世伯您还真是……”汪孚林对凃渊这做派实在是无可奈何,等到两人绕了一个大圈子到了按察司后门,他便笑着拱拱手道,“下次我回请世伯就是。时候不早,再晚就要宵禁了,我先行告辞。”
按察司后门是按察使的官廨,凃渊清贫没几个仆人,这里也少有摊贩,两人之间这称呼一时半会还不至于传开,但新任巡按御史上任之后先去拜访按察使这个消息,仍然是如同一块石头投入了如同一片死水一般的广州官场,除了水花之外还激起了不小的涟漪。然而,按察司毕竟和布政司是平行的衙门,不相统属,用不着管布政司传的话,可广州知府和南海番禺两位县令那就进退两难了。还不等他们下定决心到底去不去拜见,却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
新任广东巡按汪孚林已经不在广州城中那座察院了。
汪孚林拜访过凃渊这位当年在杭州结识的忘年交,他就懒得再呆在广州,应付其他大小官员,而是直接去了肇庆府的两广总督府,毕竟,汪道昆说过,他此来广东最大的职责,那就是因为瑶民之乱。说起来,如果他早一年来上任,那么这座总督府的主人便是殷正茂,他的同乡兼老前辈,也是汪道昆的同年。而如今殷正茂已经调任南京户部尚书,据说调入京师接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班的可能性很大,他上次去南京时还见过。
而如今的两广总督说来也巧,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凌云翼,一样是张居正和殷正茂汪道昆的同年。但据汪道昆那封信的大意来看,他这位伯父和某位凌总督却谈不上很大的交情,而且特意提醒凌云翼性子骄纵自负,不好相与。再者,巡按御史虽说位卑权重,与其他广东官员不可相提并论,说得不客气一点,朝中都是有人的,但行事若过分,得罪了督抚太深,一任过后随便拿个分守道分巡道安置了你,却是终生再没有进京为官的希望了。
然而,毕竟汪孚林不是广东官场上那些要看凌云翼脸色的下属,因此他到总督府大门口一递上拜帖,卫士立刻通报进去,不消一会儿,便有人迎了出来。广东巡抚早就被裁撤了,凌云翼这个两广总督当然是广东广西地面上最大的封疆大吏,官职的全名是,钦差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道,带管盐法,兼巡抚广东地方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实际上也就是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实际上的职权无人能比。
其实单单从表示品级的右副都御史这个职衔来看,凌云翼的品级和大多数巡抚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仅仅是正三品。要知道汪道昆那时候巡抚湖广的时候,也同样从右佥都御史进为右副都御史。可在职权上,之前对付倭寇,现在对付瑶民叛乱的两广总督,却远远胜过湖广巡抚。
而此时此刻,出迎汪孚林的,是凌云翼身边一个幕僚,引路的时候却犹如闷嘴葫芦,一句多余的话没有,直到一座五楹重檐歇山顶的大堂外,他才躬身说道:“这是总督府的二堂,制台就在里头,大人请入内。”
汪孚林谢了一声,这才整理了一下衣冠径直进门。说是二堂,这座建筑已经可以当得上寻常五品官家中的正堂了。偌大的地方并未隔断,正中央摆着黄花梨八仙过海大屏风,前头是一张太师椅,上头坐着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人并不富态,而是有些干瘦,眼神中闪动着挑剔。太师椅左右却只有零零落落八张交椅,不设脚踏,而屋子东西两侧则是分头摆着满满当当的书架,正中央的墙壁上还挂着一把宝剑,乍一看去,颇有一种显摆文治武功的感觉。
虽说不知道这是殷正茂当初遗留下来的格局,还是凌云翼这新主人的设计,但汪孚林只瞅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随即趋前行礼道:“下官拜见制台。”
到这时候,他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巡按御史已经不那么排斥了。毕竟,就算是号称正二品的总兵,在总督面前,一样要屈膝!除了巡按御史这样一个位卑权重的官职,整个广东还有谁能够面见两广总督时免去这一跪,不用当磕头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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