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凭借汪孚林从前的那些经验来看,如同戏文中某些才子那样,语不惊人死不休,写一篇慷慨激昂能够引来杀身之祸的惊世骇俗策论,也许是这些天里他常常听到名字的那个杜茂德应该做的。然而,等到他一目十行扫完面前的策论之后,脸色却变得有些微妙。
好像……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嘛!当然,他能够非常明显地看出这文字当中的漫不经心和敷衍意味,绝对是随手之作,根本没有精心雕琢。
不过他再转念一想,能让誊录所的书手给直接打回来,那些家伙又不是内帘的正副主考和同考官,理应不是内容问题,他少不得从之前两场自己帖卷的例子来进行考量。比如说,试卷污损涂抹,又或者不打草稿等等。可反反复复看来看去,他也没注意到有什么违式的地方,正打算命人叫来刚刚送卷子的人询问,突然,他一下子觉得某些地方有些不对,遂亲自倒提着毛笔杆子数了数其中一道时务策的字数。
才五百字,怪不得!
想当初他去乡试和会试的时候,方先生和柯先生那两位可谓是耳提面命,一再殷殷嘱咐,字数不可多不可少,一定要正正好好,为此他和程乃轩经历过了一番题海战术的轰炸,就是为了把这种习惯印到脑子里。
比如,按照隆庆元年定下的规矩,第一场四书题要求是五百字以上,六百字以下,那么就千万别超出这个范围,否则根本就不给你誊红!至于时务策,要求是一千字一道,那么就绝对不许冗长。当然,字数太少也是不行的,要是要求三百字的题,你只写了两百多,而试官却把你取中了,那试官就等着挨处分吧!
既然这五道时务策乍一眼看上去,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而且又死死卡在了违式这个钉子上,汪孚林怎么也不可能厚着脸皮硬把这卷子给塞回誊录所,让他们誊红之后把朱卷送去内帘。再说,他连杜茂德这个人都没见过,更不要说了解,又怎会背这种干系?再次细细读了一遍这几篇策论,确定没什么可取的地方,他也索性不多想了。等翻过其他几十份卷子,确定都没有扭转的可能之后,他便召了差役进来。
“去帖卷吧!”
这一批四十余份卷子遭到帖卷处理后不到小半个时辰,外间就有人报说,之前曾经给监试官周丛文针灸吃药的那个厨子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求见——一个厨子却说什么十万火急,要是发生在周丛文突发心疾的事情之前,汪孚林一定会觉得那是个笑话,此刻却想都不想就吩咐道:“传他进来。”
当那个身穿褐色贴里,头戴小帽的矮胖年轻厨子进门之后,他就只见对方抬头迅速扫了自己一眼,随即便疾步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汪爷,之前在丹桂里是小的一时糊涂,因为之前在贡院里远远看见差役事先带着您巡场,小的知道您是此次乡试的监临官,就特意在丹桂里撞运气。此事真不是杜相公指使的,都是小的自己一时糊涂。汪爷若要怪罪,只治小的罪过就行,万请放过杜相公!”
听到对方坦白当初在丹桂里时不是偶遇,汪孚林却眉头一挑,不置可否。真要是仅仅如此这么简单,之前这家伙在明远楼上见到他时,突然显得那么慌乱,不就没道理了?既然知道他是广东巡按御史,这次广东乡试的监临官,那么不应该早就料到自己也应该在场,还慌什么?除非此人是坦白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掩盖另一桩非同小可的大事!
想到之前周丛文那毫无征兆的心疾发作,还有这么个厨子正好会针灸,有药丸,他就摩挲着下巴盯住对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问道:“你和那位杜相公是什么关系?”
汪孚林依稀感觉到,自己此话一问出口,对方仿佛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紧跟着双手支地,用一种非常恭敬的口气答道:“小的曾经伺候过杜相公数年,后来承蒙杜相公恩德,放了小的自由身,所以为了报答杜相公,又听说汪爷对贤士素来优容,前有陈书记,后有徐相公,所以才斗胆出此下策,想让杜相公在您心里留个印象。”
“原来如此。”汪孚林呵呵一笑,却依旧保持着跷足而坐的姿态,“只可惜你弄错了一点,这是乡试,不是别的场合,本宪自然不会徇私。至于你说的那位杜相公,策论违式,因此只能送出去帖卷,这是规矩。更何况他那几篇策论也不过写得平平,不堪一读,本宪也不值得为其徇私。”
尽管看似轻松,但汪孚林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那都是在心里斟酌过的,眼角余光更是不曾放过一丝对方的反应。果然,当他评点那策论写得平平,完全不堪一读的时候,他就注意到那年轻矮胖厨子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虽说不能确定是惊愕还是别的,但至少可以肯定,此人非常意外。
“汪爷,难不成此事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吗?”
“没有。”汪孚林想都不想就回绝了他,紧跟着就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本宪和你不过一面之缘,哪怕你之前有所机心,但却也不值得为此罪你,更迁怒他人。你要是不甘心,可以去找周观察设法。好歹你也救过他一命,也许他能够为杜相公助言一二。他和周提学显然关系不错,到时候你的恩主就算中不了举人,说不定也能得个恩贡,足可聊以自慰。”
此话一出,身材矮胖的年轻厨子却似乎有些畏畏缩缩,当即喃喃说道:“小的之前也只是游方郎中那一套,周爷不怪罪小的瞎折腾就已经是得天之幸,又哪敢去求周爷?都是小的弄巧成拙,小的日后自己去向杜相公赔礼就是。多谢汪爷宽宏,小的这就告退了。”
汪孚林见人磕了个头后低头退下,却是哂然一笑。如今考生虽已散场回家,但在发榜之前,贡院将会继续落锁,试官依旧是不许进出,这不但包括内帘官,还包括外帘官,因为评卷期间出现问题,那是全体考官一同倒霉,不分内外。所以说,之前周丛文要是死了,那得等到三场之后把尸体送出贡院,可如果是活着,同样只能熬到发榜时重开贡院门。毕竟为防内外交通,根本不可能请新的大夫进贡院。正因为这种严格的阻隔,汪孚林根本不用担心刚刚那个可疑人物能够离开。
好在他连对方名字都没问过,十足十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架势,如此可以少许减少一些对方的警惕之心。
等其出了门后,汪孚林就立时命人去传之前带自己巡视过贡院的那个门子。之前那门子得过,此次复又被召进来时,自然毕恭毕敬,殷勤中还带着几分企盼。而当他提出,欲将其调到察院时,人几乎欢喜得疯了。
要知道,贡院三年才开一次,平时就是个冷得不能再冷的清水地方,一年二两银子的工钱更是连填牙缝都不够,哪里及得上给巡按御史当差?因而,当汪孚林问他的名字时,他想都不想便磕头说道:“小的楚福,多谢汪爷提拔!”
“好了,你下去吧,之后这几日是重中之重,不可有丝毫懈怠。”
楚福连忙又磕头道谢,等到离开的时候,连走路的步子都是飘的。等出了至公堂没多远,他就被人拦了下来。认出对方后,之前还殷羡对方竟然有一手妙手回春的本事,救了海道副使周丛文一命,可这会儿他刚刚得了汪孚林的承诺,却觉得足可睨视对方,当下就不阴不阳地问道:“怎么,邱四海,拦着我干什么,许你见汪爷,就不许我见?”
“楚哥这是哪里话。听说你当初就带着汪爷巡视贡院,现如今汪爷又亲自见你,我这心里实在是羡慕。唉,我虽说也算是给周观察帮了点忙,可周观察一句话都没有,我这才厚着脸皮去求见汪爷,可结果……”被唤作邱四海的年轻矮胖厨子故意唉声叹气,满脸的沮丧,眼睛却在偷偷观察楚福的反应,待见对方幸灾乐祸,他不禁心下微微一松。
“周观察那是什么人?堂堂海道副使,又是从广东一路升上去的,从前我也远远见过他两回,人前连个笑容都没有,哪里像汪爷这么随和好说话?”好容易碰到这么好的一个机遇,楚福自是乐得在人前炫耀,把汪孚林要把他调去察院当门子的事说了,见楚福讶然过后呆呆出神,他不禁更加得意,倚老卖老地在对方肩膀上轻轻一拍,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要是把周观察给巴结好了,说不定也能换个地方当厨子,不用回番禹县衙了!”
见楚福趾高气昂地离去,邱四海眯了眯眼睛,许久才没好气地吐了一口唾沫,心里相当的轻蔑。不过就是去察院当个门房,这小子还以为是什么人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真是没见识!不过,确定汪孚林把此人唤过去,只是想收个人在身边听用,而不是因为对自己有什么怀疑,找人证实自己刚刚那番说辞,他总算是心定了。他事先怎么都没有想到,只是在丹桂里随便撞到的一个人,于是请托帮忙,竟然就是监临此次乡试的广东巡按御史!
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借着杜茂德的卷子被帖出的机会赌一把去求情,借此试探汪孚林的反应,总算发现对方并没有想到那么深远。
现在他只能相信,对方并没有发现他并不是番禺县衙的厨子。只要晚几天,他就可以溜之大吉了,就算追查到番禺县衙,那也查不出他半点根脚。
因为上头那位大佬之命,他到广州城中办事,没想到竟然能这么巧撞见杜茂德!偷偷跟人到家里之后,他拿其家眷要挟,本打算实在不行就绑人,结果杜茂德偏偏用这次乡试的成败和他打赌,猜中了就跟他走,否则就算他绑人,带过去的也是死人。但打赌选哪边却不是他自己决定,而是抓阄,他无巧不巧抓到的是中,这下子简直要抓瞎了,甚至连光孝寺某个癞头和尚的什么高中符也给弄了来,还买了不少所谓考题。但说实话,他已经没抱多大期望。
但他现在虽出不去贡院,可在杜家四周围却布置了人手,如果杜茂德不等发榜就人跑了,他却还能够拿住其妻儿作为要挟!只不过,现在杜茂德的卷子直接被帖了,把人弄回去这件事恐怕也只能再试试从其妻儿处入手。
而他这次混进贡院,当然不是为了杜茂德,而是此行广州的本来目的,冲的是素来有心疾的海道副使周丛文——那就是从周丛文入手,试探试探朝廷是否可能招抚。在倭寇彻底覆灭之后,他们一到沿海就成为被打击的对象,立足艰难,而海外佛郎机人也不好对付,这总不是办法!为此,他千方百计打听到了周丛文的宿疾,好容易在饭菜里动手脚,让两个大夫上吐下泻,又用同样的手法小心翼翼引得周丛文旧病复发,就是为了自己能够借此显出来。
他仗着自己会两手医术布下此局,可如今看来很可能要穿帮!而且,谁能想到急救的事情竟然被人抢在了前面,而且救人的正好就是汪孚林!
怎么就偏偏会这么巧呢?
“难不成是我这次遇到克星了?”邱四海烦恼地抓了抓脑袋,最后决定行险一搏,晚上再到周丛文那边去试一试运气。
而召来楚福做了个样子之后,汪孚林便叫来了另一个差役。等到人抬起头时,却是小北这次南下带来的叶家家生子之一叶琪。他先把事情始末给解释了分明。眼见对方立刻满脸凛然,道是会盯死那个厨子,他就点点头道:“小心一些,不要暴露了你自个,安全稳妥第一。”
叶琪正要应声而去,汪孚林突然把人叫住。他摩挲着下巴,脑海中回忆着刚刚杜茂德的卷子,心里生出了一个别样的念头。
此人既然屡试不第,又已经多年不下场,此番突然下场,却又如此虚应故事,究竟是干什么来的?那违式的卷子里,会不会藏有什么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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