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汪孚林一口咬定秀珠是冒称林道乾之女,但在卢十三和石陆看来,之前秀珠那条船抵达外平之后,本来还隐匿行踪的林道乾竟然真的现身,而后两人还在林道乾那条船上单独说了一阵子话,他们就算没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却也能品出几分滋味。这年头说是讲大义灭亲,但更重要的是亲亲相隐,秀珠如果真是林道乾的女儿,亲自把父亲逼上死路,同时却换来了自己得到封赐,传言出去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而秀珠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四周围那些异样的目光。然而,无论是相处过一阵子的卢十三和石陆,还是救过她的吕光午,又甚至是回程才认识的杜茂德,在她的心目中,他们的态度都是无关紧要的。可汪孚林不一样,说得更准确一点儿,因为汪孚林是陈炳昌的恩主,所以她不希望陈炳昌会用鄙视的目光看她。因此,她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把心一横正要开口,却没想到汪孚林把她的话直接堵回了口中。
“我知道你之前去看过林道乾,这次你自己再去见他一面,要不要把朝廷的明旨告诉他,你自己决定。等你回来,再告诉我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足足怔了好一会儿,秀珠方才有些僵硬地施礼说道:“多谢汪爷,我这就去。”
眼看秀珠有些失魂落魄地踉跄出门,屋子里其他几人你眼看我眼,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时,汪孚林便轻轻咳嗽了一声:“假作真时真亦假,这件事大家就不用多想了,反正林道乾就算判处斩刑,也绝对没有任何冤枉。”
吕光午也有些不以为然。毕竟,他救下秀珠之后,秀珠曾经亲口说过,冒称林道乾的女儿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替她报仇。可现在假的好像变成了真的,他从心底来说并不相信。于是,他半是岔开话题,半是活络气氛。说起了之前诈邱四海时提到的吴平寨宝藏,结果,汪孚林照旧坐得四平八稳,曾经亲眼看到吕光午诈过邱四海的杜茂德也没太放在心上,卢十三和石陆险些跳了起来。
尤其石陆更是嚷嚷道:“这么大的事。吕公子您竟然就这么丢在一边?”
“否则怎么样,被那邱四海耍得团团转,把南澳岛翻个底朝天?我又不在乎钱,新昌吕氏虽然不算大富,但也不穷,我行走在外,衣食住行都要求不高,花不了几个钱。至于咱们的巡按御史汪爷,那是徽州新安商人都奉作是财神爷的,那几个徽商哪家不是百八十万的家业?我撂着那邱四海在一边。他反倒急得好像热锅似的蚂蚁。如果他真知道什么,回头对他一说要去东番,哦,现在应该说台湾了,他知道回南澳无望,还藏着掖着干什么?”
汪孚林倒是听过南澳岛上吴平宝藏的传言,那可是历经几百年仍旧有人信誓旦旦,就和有人看了大仲马就认为基督山岛上有宝藏,将那里翻个底朝天,希望能找到宝藏是一个道理。他对此大不以为然。所以,对吕光午的态度,他简直是不能再赞同了:“吕师兄这才是老谋深算之言,宝藏动人心。天知道这邱四海是不是随口一说,诓骗人入彀?与其去追问,还不如等他自己送上门来。”
石陆顿时哑口无言,而卢十三在愕然之后,顿时苦笑这大概就是有钱人和穷人的区别,对他们来说。光是宝藏两个字,那就是无穷的诱惑。他正想说话,石陆突然惊呼了一声:“等等,邱四海……是不是就是老跟着杜相公的那个人?”见杜茂德略一怔就点了点头,他顿时使劲拍了一记巴掌,“我说呢,今天有这么个家伙突然跑来找我,软磨硬泡不知道想干什么,我就没理他,敢情就是他知道吴平宝藏的事!”
见石陆后悔成什么样似的,卢十三只觉得大为丢脸,可当着汪孚林等人的面,他又不好和平日里那样提醒这小子,只能赶紧岔开话题,商量起自己准备回柘林招募军余同行的事。对此,汪孚林自然全力支持,而杜茂德这个同样即将上任的父母官则是计算起了启程时的必要开销,到最后,石陆忍不住又低声嘀咕道:“我又不是真的那么贪财,我只是想着,要是真的能找到吴平留下的宝藏,这一去台湾不就手头宽裕多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卢十三终于忍耐不住,一口喝住了嘀嘀咕咕的小舅子,这才满脸尴尬地对汪孚林拱手施礼道,“汪爷见谅,都是我惯坏了这小子。”
“无妨,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安置海盗花掉了不少银子,但估计还能剩个两三千两,实在不行,我就去向潮州府的那些商人们化化缘。总之,偌大一个台湾,你们几千人上去就犹如水滴撒入大海,没钱不能收买人心,更不要说定定心心地开发经营了。更何况,这么多年来,陆陆续续迁居台湾的岛民只怕也有成千上万,稍有不慎被人煽动起了情绪,你们就会立足艰难。所以千万给我记住了,朝廷既然这几年不指望台湾县能有税收,那么,收民心才是第一……”
汪孚林对杜茂德和卢十三石陆面授机宜的时候,秀珠已经再次来到了黑屋。和上一次来时相比,这一次她故意弄出了很大的动静,手中干脆提了一盏琉璃灯笼。到了彼此相对的林道乾和林阿凤看押之地,她就对着林道乾那牢房的方向直截了当地说道:“林道乾,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朝中刚刚有明旨下来,说你杀戮无数反复无常,所以将在潮州府市行刑。你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就剩最后几天了!”
林道乾还没什么反应,林阿凤却倒吸一口凉气。然而,他总不成去问秀珠,林道乾少不了要挨那一刀,他是不是也要陪绑?正在他踌躇之际,却只听对面牢房中传来了低低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竟是狂笑。正当他觉得林道乾大约是受不了那刺激失心疯了的时候,却只听到林道乾的笑声突然停了。紧跟着就是一个低低的声音:“丫头,既然是最后一次来,那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若是旁人。生怕林道乾死到临头却耍花招,定然不理会,可秀珠此时正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再加上颇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干脆径直来到了木栅栏边上。就在那一瞬间。她只看到一只手犹如闪电一般伸了出来,死死拽住了她的胳膊。被那股大力一拽,她整个人身不由己地贴在了木栅栏上,竟是有一种几乎窒息的感觉。可是,她没有呼救,也没有别的举动,只是就这么盯着林道乾那仿佛择人而噬的眼睛,竟是出乎寻常地镇定。
面对面色沉静的秀珠,林道乾把脸死死贴在了木栅栏上,一字一句地说道:“放心。我就算想拉人陪葬,也不会拉上你。”
他的声音一下子压得极低,如同呢喃似的说道:“当年占据南澳岛的吴平败亡之后,我曾经占了南澳为根基,和官兵周旋过许久。我那时候得到了一张图,说是什么传闻中的吴平遗宝,我还以为能有几十万上百万,可寻根究底,挖出来总共也就是十几箱子金银,我就运回潮州府老家埋藏了起来。几次东山再起都是靠着这些。现在大概没剩多少了。”
见秀珠脸上丝毫没有得到意外之财的欣喜,反而眼神如止水,林道乾突然再次笑了起来,旋即低声说道:“若是你觉得那个巡按御史汪孚林值得信赖。不妨告诉他,给你自己换个好婆家。从前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被我灭口了,东西就埋在澄海县城郊……”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很难分辨,说完之后,林道乾这才松开手,退后几步一屁股坐下。随即竟是直接躺倒了下来,再也没有朝秀珠看上一眼。
刚刚被拽住右手的时候,秀珠左手已经按住了怀中的匕首,却不是想伤人,而是打算万一被挟持,她就一刀刺喉自己死了算了,也省得日后愁肠百结。所以,对于林道乾附耳说什么宝藏,她几乎一个字都不信,可当林道乾说完之后松开手就这么坦然退去,她又觉得整个人浑浑噩噩异常茫然。发觉自己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索性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这么径直转身离去。
“等一等!”她还没来得及走开几步,身后就又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
发声叫人的却不是林道乾,而是林阿凤。刚刚看到那对别扭的父女来了这么一场猴子戏,虽说听不清楚林道乾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他心里都快骂娘了。心头惦记着自己的生死,他哪里肯就这么放秀珠走了。眼见人果然闻声停步,他就整理了一下情绪,尽力用最和气的口吻问道:“秀珠姑娘能不能行行好告知一声,除却林道乾之外,其他人又怎么处置?”
秀珠回过头来,冲着林阿凤那风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嗤笑一声道:“你不就是想问问你是死是活吗?你运气比他好,还能捡一条命!”
见秀珠说完这话便扬长而去,林阿凤悻悻吐了口唾沫,但心里一块大石头却是就此落下。可即便如此,他却怎么都想不通,林道乾明明连命都快要没了,刚刚又是那样一个殊死一搏的机会,可怎么竟然只是对秀珠耳语几句就算了,如果是他,绝对会挟持秀珠,看看能否有一条活路!
当心情复杂的秀珠复又回来见汪孚林的时候,卢十三和石陆已经走了,杜茂德和吕光午正好离座准备走。她知道汪孚林对两人颇为信任,急忙叫了声等一等,随即便上前去把林道乾刚刚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刚一说完,她就发现屋子里另外三个人的表情全都异常古怪,顿时以为他们信不过自己,不由得又羞又气,一字一句地说:“林道乾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如果其中有一字假话,我就不得……”
“打住打住,你弄错了,大家不是怀疑你,只不过是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巧。刚刚一大帮人还在我这里讨论吴平留下的宝藏,没想到你去见了林道乾一面,就带回来真正的吴平遗宝消息。既然早就落到林道乾手里,那两个想要去探听邱四海口气,找什么吴平宝藏的家伙,怕就要扑个空了。”
汪孚林只是言简意赅地解说了两句,随即就冲着吕光午和杜茂德使了个眼色,等到他们知情识趣地先出去了,他就对如释重负,但也同样流露出深深疲态的秀珠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请汪爷放我跟着杜相公他们去台湾!”秀珠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迸出来这么一句话,见汪孚林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她就涩声说道,“罗旁山是我的家乡,虽说那些乡亲对我和阿妈都不好,但朝廷大军一打,我连这仅剩的家乡也没了,认识的人也剩不下几个,我也没脸再回去。至于其他的地方,那都只是我暂时停留的落脚点。既然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还不如远远离开!而且,我到了那里,也许还能帮杜相公他们一点忙,至少还有点用!”
“这么说,你是为了至少有点用,这才想去台湾的?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陈炳昌呢?你就丢下他了?”
秀珠登时脸色苍白,许久,她才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本来说,要卖身给他当丫头,报答他的恩情,可现在显然不行了。他是秀才,将来还能继续考科举,继续争取自己的前程,我不能耽误他。就和阿妈说的,如果她没有遇到林道乾,那么一定会嫁一个俊俏的如意郎君一样,陈炳昌要是没有遇到我,一定会娶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那么我不在了,他一定也会很快振作起来的,就和他哥哥说的一样,成家立业,以后他一定会忘了我的。”
“这么看来,我给你准备的惊喜,似乎有点多余了。”
汪孚林摸了摸鼻子,随即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当他拉开门时,见门外陈炳昌正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就在小秀才的肩膀上拍了拍,呵呵笑道:“有什么要说的话,自己进去对她说。将来后悔是将来后悔,可至少不要现在就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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