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三五章 科道谁为尊

  和廷推一样,廷议这种正经商议国政方针的场合,大九卿以及科道掌印官,历来都是不可或缺的成员,哪怕后者比前者的品级要低许多,却是能以位卑挟制位高。而阁臣是否与会,那就不一定了,国朝两百年来时时刻刻都在变化。正统和景泰年间,阁臣还是廷议中相当重要的一员,可自从李贤定制,等到弘治年间时,阁臣不参与廷议却成了惯例。但这些年来,随着几位首辅越来越强势,压得六部如同僚属,这规矩也就如同虚设了。

  谁敢说严嵩、高拱又或者张居正不能参加廷议?

  可如今张居正乡葬父,挑起这次人事争端的又不是别人,而是汪孚林,张四维就不想出面趟这浑水了。他这临时主持内阁工作的三辅都不肯出面,别说马自强和申时行本来就不想去,就算他们想去,却也没有越过排名靠前的阁臣去掺和一脚的道理。

  如此一来,主持今次廷议的,自然而然便是六部之首,作为天官的吏部尚王国光。

  这位天官冢宰比张居正早一届中进士,在严嵩当权的那些年,却仍旧稳稳当当一直当到了总督仓场的户部侍郎,隆庆四年更执掌户部,在财计上被誉为人才中的人才,如今户部尚殷正茂继承的便几乎都是那时的制度。只可惜王国光私德和人品上却一直都被人诟病,这才会在万历三年因为京察而被人攻谮,一度辞官家。可他居乡期间,却还不忘上了一部万历会计录,因此屡获褒奖。张瀚一被弹劾罢职,张居正便将这位信得过的老搭档给推了出来。

  这一年已经六十七岁的王国光坐在主位上,一番开场白便慢慢吞吞说了好一会儿。然而,除却掌道御史总共只当了一年多,完全不熟悉这位天官的汪孚林,以及今天临时被抓差来代替户科都给事中石应岳的程乃轩,再加上今天被刑科都给事中以相关为名夹带来的范世美,其余人大多都很清楚王国光的风格,一个个坐在那儿淡然若定。就在程乃轩记录的同时,被王国光那缓慢的语速给带得几乎犯了瞌睡虫时,他突然捕捉到了一句话。

  “汪掌道,既然是你之前上说的试御史这件事,你先说说吧。”

  “是。”汪孚林应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说道,“历来试御史考核,全都是上中两等都能留用,如若实在不称职的,这才要黜落下去,发吏部重新选官。所以,去年都察院总共是新进试御史二十一名,丁忧一名,还剩二十人,这二十人中,吏部公布的考核结果是上等八人,中等八人,下等四人,然则此前有人建言,说是科道乃重中之重,应该严格考选,因此只能留用十人。试想祖制既是中等即留用,缘何如今就要突然更动?”

  不等对面六科廊掌印都给事中那些人中,有人跳出来针锋相对,汪孚林就提高声音道:“都察院前后两次更替多人,去年新进的试御史无不是新进士中佼佼者,而考评上中两等的,在都察院中近一年来更是无不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若骤然黜落另选,则浪费了在都察院中的一年试职培养,各道还要另外教导新人,这当中浪费的人力物力,谁来弥补,谁来负责?一句宁缺毋滥说得容易,却也不能随随便便拿来当成党同伐异的手段!”

  范世美还以为汪孚林指使程乃轩挤兑自己上,最后肯定会把自己这个仇人当成首要目标炮轰,谁知道汪孚林根本就看都没看他,炮轰的是那个在张居正面前一直颇为得宠的前辈,六科廊实质上的领军人物,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他一下子如释重负的同时,却又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怒火。这种没被人放在眼中的感觉,竟然比当面被人问到狼狈不堪更让他感到屈辱。他朝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瞅了一眼,果然就只见陈三谟脸上满是怒气。

  陈三谟确实怒火冲天,要知道,他在六科廊是老资格中的老资格了,从隆庆四年开始,他整整在其中浸淫了有八年,一直都以张居正心腹自居,前前后后也不知道弹劾罢免了多少官员。汪孚林这个后起之秀他从前压根没放在眼里,等到汪孚林放了广东巡按御史,他也没大在意,毕竟巡按一职看上去实惠,却也不及京官,可等汪孚林到京师,一圈转下来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掌道御史,他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

  要知道,加上丁忧的两年多,他从刑科给事中熬到六科之首的吏科都给事中,整整用了七年!

  但相比汪孚林的官路仕途,他最最不甘心的,还是张居正对其非同一般的重视!不论是不惜拿掉广东道一大堆御史,把汪孚林放在了掌道御史的位子上,还是在很多事情上听了汪孚林的建言,又或者是在汪道昆分明已经与自己对立的时候任由人轻轻巧巧辞官乡反正他就是看不惯汪孚林的幸进。

  因而,他一下子眯起了眼睛,冷冷击道:“汪掌道口口声声都是祖制,难不成就不知道优胜劣汰吗?”

  汪孚林哪会被陈三谟这官腔给吓倒,当即毫不客气地说道:“什么优胜劣汰,陈都谏可以问问都察院其他掌道,他们亲自辛辛苦苦带了一年,在考评上颇多赞许肯定的好苗子,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成了要淘汰的劣才?”

  此话一出,陈炌知道是该自己出场的时候了,当即沉声说道:“此次都察院小考时那面的理刑卷子,是我亲自批答的,各道掌道御史的评语,也是我亲自一条一条审阅之后,放进卷宗里去的。我这个左都御史才上任不到半年,虽说很多东西还只是刚刚上手,却也知道都察院从前那些试职御史,十个之中往往能够留下九个,可此次一没有朝廷明旨,二没有部阁进言,却突然有二十人当中只能留十个的流言沸沸扬扬,陈都谏难道不该给都察院一个交待?”

  扛上了!竟然是陈炌亲自出面,和陈三谟扛上了!

  主持本院的左都御史陈炌都已经表态了,各道掌道御史彼此对视了一眼,全都一下子认清了局面这不是汪孚林和陈三谟的战斗,这是都察院和六科廊的战斗。汪孚林之前之所以把矛头指向陈三谟,言下之意竟然是想要制止某些人借故染指都察院内务!张居正之前是不是说过都察院这些试职御史只能留十人,他们不大清楚,可如今张居正不在,正是压下陈三谟这个六科廊领袖的绝好机会!

  而今天代替告病的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前来的,正是之前和陈三谟一块首倡上留张居正的曾士楚。然而,曾士楚和陈三谟谈不上太深的交情,和汪孚林也没有什么往来,反而曾经因为自家掌道秦一鸣的缘故,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关于汪孚林的抱怨。他是隆庆五年的进士,万历三年十月由知县选为试御史,万历四年十月方才实授,正是扎扎实实试用了一年的人,所以,对汪孚林一上来便巡按广东,朝没两天就掌道广东,他心里自然不无嫉妒。

  可如今这种场合,到底应该站在谁那一边,曾士楚那是想都不用想的。在一个个掌道御史纷纷出言驳斥陈三谟之后,他也当机立断地站了出来,声色俱厉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当他慷慨激昂地说到“历来试御史一年无大差错即实授”的时候,脸色越来越黑的陈三谟终于发话了。

  “历来都察院试御史考选都最严格,曾侍御别忘了,和你同时选为试御史的总共是五个人,最后实授的却只有三个!”

  曾士楚没想到陈三谟竟然开始翻自己的底牌,登时恼羞成怒:“陈都谏真是好记性,那一次确实只实授了三人,但另外两位也只延迟了一个月便行实授,如今刘倬刘侍御,徐荐徐侍御,全都尚在都察院,并不曾黜落一人!”

  “可去年这一批试御史却和你五人不同,你五人当中,三人曾任知县,两人曾任推官,可之前那二十个试御史,却全都是出身新进士,为吏部尚张子文考选。张子文自己尚且昏庸,选出来的试御史难道不当严格考察?“

  陈三谟突然翻吏部尚张瀚的旧账,这顿时让曾士楚吃了个哑巴亏。可还不等他快速思量如何击,便只听有人哂然一笑道:“陈都谏这话就说得实在是不对了,自来科道言官选用与否,出自上意,并不出自吏部。纵使从前的吏部尚张子文再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他从新进士中铨选上奏试用的试御史,总是文选司精挑细选,我绝对不信其中就真的有那么多人昏聩,否则都察院用了他们都快一年,真的如此不称职,早就上奏了!”

  当看到此时出言的乃是吏部侍郎王篆,有些正琢磨着是不是要帮陈三谟一把的高官立刻闭上了嘴,就连六科廊的其他掌印都给事中,也有些惊疑不定。要知道,王篆是张居正这半年多来最最待见的心腹,没见其短短这段时间已经经历了两迁?从右佥都御史到刑部侍郎再到吏部侍郎,简直升官如飞梭!

  而意识到王篆竟然也站在了都察院这一边,打着锦上添花主意的户部尚殷正茂便打哈哈道:“二十人当中黜落十人,确实动静太大,而且既然吏部大考都是中等,那就应该留用,否则让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吏部重新选官,也太不利于他们将来的官路仕途。更何况,从前没有这样的先例。”

  殷正茂自从汪道昆离京之后,就和汪孚林的往来渐少,此事有心人都能察觉,可这会儿他选择站在都察院这一边,剩下的人中,渐渐就有了相应偏向。工部尚李幼滋作为坚定的张派,权衡利弊就决定和稀泥。而代替兵部尚过来的左侍郎张学颜那是不消说的,光是和汪孚林那一番“旧情故交”,也就决定他在陈三谟和汪孚林之间肯定会选汪孚林。代替马自强任礼部尚的潘晟亦是张居正心腹,对张党“内乱”也有些吃不准,于是也选择了含糊其辞。

  哪怕并非清一色倒向汪孚林代表的都察院这一派,但那种压倒性的态势也已经非常明显了。当廷议结束的时候,各官表示的态度被原原本本记录下来,而事先完全没料到自己会遭到集中攻击的陈三谟更是一等散会便拂袖而去,毫不掩饰地表露出了自己心头的愤恨和恼火。而最初还因为被忽视而心怀懊恼的范世美,跟着刑科都给事中离开时,却早已没了早先的屈辱感,而是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大气。

  要是他被这么一大堆人指着鼻子痛批,而一堆人中还包括两个尚一个左都御史加上若干其他官员,他估计早就扛不住了!幸亏汪孚林不是针对他。

  至于起了个头之后,就把战场让给其他人的汪孚林,在出宫到都察院后,便被陈炌召到了正堂。此时此刻,这位左都御史再也没了之前在人前那副大公无私的样子,而是不无担忧地说道:“世卿,陈三谟毕竟也是元辅面前很得信赖之人,如此针对他”

  “总宪大人,要演戏,总得演得像样一点。”尽管门外的都吏胡全是早就收服的,但汪孚林还是把声音压得非常低,“元辅不在,有人心生盘算,如果不是用这种法子让人觉得我们内部已经有人开始争权夺利,又怎会敢于跳出来搅动风云?您放心,我和王少宰商量过,事后就算陈三谟有怨言,也自有我这个挑事的一力承担。再说,今次廷议必定会照准,总宪大人如此维护本院御史,自然会令大众归心。”

  这最后一句话,才是陈炌答应汪孚林,在廷议上旗帜鲜明站在试御史这一边的真正缘由。陈三谟这个吏科都给事中是六科廊的领袖,而他这个左都御史是都察院的领袖,科道之间,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如今对方都试图把手伸到都察院了,他这个新上任权威声望还不高的左都御史,不借着这个提升人望,更待何时?

  而且,汪孚林更承诺会承担一切责任,这样的贴心下属上哪找去?

  至于汪孚林所说引蛇出洞,他反倒没太放在心上。看到去年夺情那么大的事,张居正尚且大获全胜,他完全不认为在冯保坐镇京师的情况下,还有人能玩出什么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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