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有确实差点没气得吐血。
对于郭宝在差点倒了大霉之后,竟然在刑部大堂上当着那么多文官的面,声称锦衣卫诏狱才能够问出此次事情的真相,他回来之后听其一说,就气得劈头盖脸大骂了这家伙一顿。
然而,郭宝那委屈的小媳妇模样到底还是有点可怜。因为人进门之后就扑通跪地,而后在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这次差点被幕后黑手坑死,甚至把此事上升到了有人算计锦衣卫的地步,因为这家伙声音很不小,外间决计是很多人能听见,刘守有考虑到事关锦衣卫的威名,也只能高高提起轻轻放下,总不能对着个劳苦功高,从京城到山海关奔波一趟,还险些遭算计的锦衣卫老人怎么样吧?反正,郭宝也只是建议,朝廷尚未答应。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文官们明明素来都相当忌讳锦衣卫介入这种大案子,可这一次郭宝提议,汪孚林和石应岳进宫面圣后不久,正式的旨意就送到了他手上。当他听到下速宁锦衣卫诏狱,令他以及掌管北镇抚司的掌刑千户刘百川十日之内审问出结果回报的时候,他立刻变了脸色。眼见得前来传话的太监不是别人,正是文书房掌房田义,他连忙找借口打发了旁人,随即留下田义,叫起撞天屈来。
“田公公,这是怎么回事?这么没头没脑的案子,怎么就落到了锦衣卫?这我要是问出此人真的是心怀叵测,那岂不是说六科廊光都谏是有意将歹人送入京城,往好的说他也至少是失察,往坏的说他就是居心险恶。而且,这岂不是说辽东战事根本就没问题,是有心人故意泼脏水?
而这要是我问出此人并没有什么问题,之前那寻死觅活都是因为心中不安,确确实实他就是所谓长定堡大捷的见证者之一,那不是说辽东是谎报大捷?谁不知道李大帅是元辅相当器重的总镇,这李成梁犯下如此罪过,查清楚他还能留在位子上吗?”
一连几个反问之后,见田义面有难色,刘守有就趁机说道:“锦衣卫虽说是名头听着吓人,可田公公您是知道的,这些年来,我也就是冯公公点一点拨一拨,我跟着动一动而已,半步都不敢多走的。这问出是非来,责任我哪里担得起?郭宝当初在刑部大堂上撂那样的话,他是因为险些被人坑了,所以才把事情揽在锦衣卫身上。可别人,比如汪掌道这么建议,那可就真的是不负责任了!”
田义不由得咳嗽了一声,随即才低声说道:“这件事是皇上决定的,和汪掌道其实没关系。”
见刘守有顿时愣住了,田义看了看外间,干脆叹了口气道:“首辅大人和冯公公全都没吭声,汪掌道说,如果交给锦衣卫,那么为了以防郭宝公报私仇,郭宝以及他亲近的人绝不能参与此案。石应岳听了之后立刻也表示赞同,而且委婉表示,若是三法司主审辽东长定堡大捷的真假也就算了,如今这速宁分明另有隐情,居心叵测,三法司会审这么一个小人物实在是耗时耗力,所以他有限度地表示了对锦衣卫主理此事的支持。而皇上嘛……就同意了。”
也就是说,汪孚林竟然因为郭宝的提议,所以其实还表示这事情交给锦衣卫不妥当?反而是石应岳打算丢包袱给锦衣卫?
刘守有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晕乎乎,可是,对于张居正和冯保的暧昧态度,他实在是有点吃不准。奈何接下来千般试探,田义却是再也提供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他只能一面在腹中骂娘,一面接受了这个烫手山芋。亲自把田义送出门的时候,他还在心里寻思着如何处置郭宝这么个给他惹了大麻烦的惹祸精,却没想到田义在临出门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对了,皇上听到是郭宝提议把人放在锦衣卫审的,笑说了一句,这家伙倒知道心向锦衣卫,而且之前先行回京替别人送奏本的就是他吧?是个挺机灵的人,放在锦衣卫果然合适。”提醒了一下郭宝已经在皇帝、张居正以及冯保那露了脸——甭管人家究竟是否在意这么个小人物——田义就笑了笑说,“皇上还说,刘都督素来是最能干的,这件事交给锦衣卫一定没错。不过,郭宝那些人就不要参与了,省得别人说闲话。”
平白无故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人家避之惟恐不及的苦差事,而惹出这么一件事的下属还偏偏在惹不起的内相和外相面前挂上了号,甚至连小皇帝都调侃了一句,而且还不能把这个包袱丢给始作俑者去“公报私仇”,刘守有只觉得心情糟透了。天知道这件事之后是不是谁和张居正在角力?
于是,他只能把刘百川叫了过来,严厉地把这件事交待了下去,让他准备精干人手,随时去刑部交接犯人。当然,他也没忘了剖析清楚利害,省得这个利欲熏心的下属给他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他只是本能地感觉这件事不是冲着辽东大捷本身去的,而是冲着戚继光和李成梁的阴谋,说不定还有更加深层次的原因,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或者和汪孚林这样告病先躲几天,可如今看来,他连躲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硬着头皮上。
所以,当刘守有亲自带人从刑部天牢,将形销骨立的速宁给押到了锦衣卫诏狱。他把人提溜进刑房之后,就冲着几个用刑的老手厉喝道:“此人不见黄河心不死,先断了他的手筋脚筋,让他不能拿东西自杀,然后再给我敲了他满嘴的牙齿,我看他还拿什么咬舌头。记住,什么刑都可以用,先给我用一遍大刑再问话,但唯独不能让这家伙死了,否则你们给我抵命!”
说话的时候,刘守有始终在观察着速宁的表情,当看到人一时面色惨变,须臾便用充满怨毒的目光盯着自己时,他却不闪不避地反瞪了回去。
要不是为了你这个居心险恶之徒,我怎么会惹上这么多麻烦?甭管你背后是谁,为了我自己的前程,我都豁出去了!
作为大明朝历史最悠久的特务机关,锦衣卫的十八般手艺虽说有时候娴熟,有时候手生,但毕竟这么多代传承了下来,哪怕今天伺候速宁的几个人,都有好些年没用过这些手艺了,可一回生两回熟,须臾他们便恢复了当年的手感。
即便用口嚼死死勒住了嘴,发不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但速宁那痉挛的面孔以及颤抖的身体,还是显露出了那一道道刑罚之下的极致痛苦。而每次他昏厥过去的一刹那,那一瓢冰水却又让他恢复了神智,继续迎接下一道大餐。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哪怕速宁在领命之时就早已明确自己是死士,可求一死容易,熬刑百遍却千难万难。尤其是当一日两日三日……刑罚仿佛永无止境,到第五日上头,他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毕竟他并不是怀着百折不回的信念,纯粹只是领命而为,妻小家人全都扣在别人手中,这才不得不牺牲自己这条命。因此,当小腿上再次上了夹棍,烧得火红的烙铁再次到了胸前,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悲鸣。
“我说,我什么都说!”
烫手的山芋丢给了锦衣卫,三法司几乎没有人不满意,就连之前受挫的陆光祖也觉得如释重负,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不用再面对王继光和郭宝,更不用再和汪孚林打交道。他向来欣赏的是正直敢言的正人君子,汪孚林无疑并不属于这个范围。因此他在连番受挫之后,眼下已经打定主意,从今往后再不沾手和此人有关的任何事情。可就在这时候,他改迁工部右侍郎的旨意却发了下来。为此,张居正还特意写了一封私信给他。
尽管张居正在私信上的话非常客气,只叙同年之谊,完全没有当朝首辅高高在上的语气,但陆光祖看到张居正规劝自己不要意气之争的时候,还是有些尴尬。工部右侍郎在十二位侍郎之中并不算非常好的缺,而且自从上次在王用汲的案子上规劝了张居正之后,他就察觉到,张居正对自己的态度冷淡了不少,如今又是这样看似委婉的提醒,他不禁油然而生几分退意。
虽说他前后两次针对汪孚林,确实有些犯了意气,可张居正越来越听不进人言了,他再留下来只会讨人嫌,是不是也学汪道昆,挂冠而去算了?
养病数日,实则在家偷懒数日的汪孚林,却是精神奕奕,心情不错。这其中,最让他高兴的,不是把包袱丢给了锦衣卫,也不是让陆光祖吃了个哑巴亏,甚至也不是及时挽回了王继光等人的声誉,而是程乃轩不负他的期待,赶在光懋把人解送上京之前,就及时想清楚了掉包计这个很容易被人抓住的破绽,说服光懋,留下了一式两份证据。
他派封仲去给戚继光送信,除却请求派可靠人护送王继光等人回京之外,还出了掉包计的主意,而封仲离开三屯营之后,更是直奔辽东,从程乃轩手中拿到证据之后星夜回程,终于紧赶慢赶,及时抵达了京城。而正因为这一点,他这才成功扭转大局。
当然作为掌道御史,他还用此事再次树立了威信。毕竟,替手底下办事得力却遭人陷害的监察御史遮风挡雨,对掌道御史来说是很加分的事。
这会儿,汪孚林正在直房中见从广东巡按御史任上归来,去年接替自己的赵明贤。虽然掌道御史只是执掌一道大印,品级和所属监察御史并没有高下之分,但一般来说,掌道御史都是都察院的资深御史,在擢升时,也比寻常监察御史具有更大的优势,而且更执掌本道考评之权。所以,大多数监察御史还是把掌道御史当成真正的上司那般礼敬有加。
然而,和广东道刚刚从试御史转正的监察御史王继光等人不同,赵明贤已经是当了整整四年的御史。
比起如今只不过当了两年多御史的汪孚林来说,若单单从资历看,其实赵明贤更适合广东道掌道御史一职。
然而,赵明贤却并没有年长资深者的矜持,也没有在炙手可热的上司面前显得过分谄媚和巴结。业已提交过述职报告的他,从头到尾都表现得非常淡定,赫然一颗平常心。而汪孚林之前只在广东巡按御史职责交接的那一天和赵明贤打过交道,其他时候都是从赵明贤在广东时的那些奏本,以及平日给本道的奏报中得到的一些感觉,此时对赵明贤的印象自然非常不错。
于是,他把话也说得非常客气:“广东道从去年到今年,我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其他御史也都是从无到有一点点学起,之前一下子去了两个巡按,你又尚未回来,王继光又是病,又是出外差,就连我也请了几日病假,大家都快忙坏了。有了赵前辈你回来,这才算是人都到齐,不会再捉襟见肘了。”
赵明贤在广东时,就已经领教了汪孚林在士林以及官场民间的影响力,这才不至于像某些京官那样只看到汪孚林的年轻资浅,没看到其背后的能力和担待。此时此刻,听到汪孚林竟然还客客气气口称前辈,他立刻笑着说道:“我不过是在都察院中多呆了两年,哪敢当掌道大人这声前辈?在广东时,掌道大人珠玉在前,我这巡按御史就当得很有压力,所幸如此,不敢自满,勉强可称得上兢兢业业。如今既已回京,日后还要请掌道大人多多指点。”
汪孚林看过赵明贤回来提交的述职报告副本,当然知道这兢兢业业并不是自夸,而是实实在在做出来的。他原本还想着,如若赵明贤不大满意在广东道屈居于自己之下,那么就想个办法对左都御史陈炌吹吹风,将其调到别道,届时也就两全了,可赵明贤既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他当然就不会多事了。毕竟,和年长资深的下属相处融洽,那也是一段佳话。
“那就要请赵兄日后多多指教了。”汪孚林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接下来,他细细询问了一番广东情况,尤其是澳门的局势。当得知一切进展顺利,葡人也因为自家国王太疯,国家内部亦是危机潜藏,于是不停地在加深和广东官府的接触,他不禁琢磨着,要不要再放开一点口子,弄一两个有真才实学的传教士进来,和本国同仁交流一下各种数理知识。
就在两人相谈甚欢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郑有贵的声音:“掌道老爷,宫中急召,说是请您参加廷议!”
汪孚林连忙把郑有贵叫了进来,也不避赵明贤,直截了当问道:“除了我之外,都察院还要召谁?”
“都察院除了总宪大人,就只有掌道老爷您。”见汪孚林眉头大皱,郑有贵赶紧说道,“总宪大人正好不在,说不定已经去商议了。来传话的人说是十万火急,请您尽快。”
此话一出,赵明贤看向汪孚林的眼神不禁又多了几分敬畏。
廷议这种事,御史与会并不稀奇,但并不是所有御史都有这种参与商议朝廷大事的机会,更何况,这次十三道这么多监察御史,竟然只召汪孚林一个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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