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让宁波城上下无数人津津乐道的官司,陡然之间以另外一种方式倏然结尾,怎不叫人一个错愕了得。到头来一度反目的叶家兄弟几人看上去其乐融融地离开了衙门,而且个个对从歙县赶回来的侄儿嘘寒问暖,仿佛比自己亲儿子还亲。紧跟着,一群人就去苏夫人那儿接叶老太太,虽说老太太暂时不肯挪窝,可据说宅子里不时传来欢笑声,显然上上下下全都心情很好。
相形之下,失魂落魄的叶十九被刚刚丢了司吏之位的孔佳一路从衙门里头撵打出来,这桩笑话反而没有太多人关注。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要从叶家身上啃一块肉下来,结果大败亏输,落得这下场也算是罪有应得。
而那位新官上任的刘司吏,则是揪住了今天身为状师却一点用场都没派上的毛凤仪,那态度和从前的爱理不理大相径庭,嘴笑得都快咧到耳朵根了。发现从毛凤仪身上竟是打探不到什么,他便压低了声音说道:“总之,你给我牵线搭桥一下,让我再见见那位小官人。”
孔佳把持户房那么多年,刘司吏手里捏着证据,却从来就不敢往县尊那儿送,这次毛凤仪引荐的那位汪小官人玩了那么一招乾坤大挪移,却是助他心愿得偿。而且看看今天公堂之上这神乎其神的变化,从前包揽了鄞~县大多数分产官司的讼棍叶十九别说功名保不住,看这情形兴许要被驱逐出宗族,孔佳也丢掉了户房司吏的肥缺。而叶家兄弟几个竟然就这样神奇地重归于好了。这一系列变故实在是太让他眼花缭乱了。所以。他怎能不好好拜会一下人家?
毛凤仪哪敢说自己引荐人的时候,压根不知道其中一位便是叶家的少爷。刘司吏从前是典吏的时候他就很难说得上话,如今自然不敢违逆。当他匆匆赶到之前去过一次的那座宅子时,却发现门前正好马车驶出来,他赶紧让到了一边,随即就认出了马车后头那位年方十五六的少年,少不得叫了一声小官人,急急忙忙上前拦马。
认出人的汪孚林打手势让众人先走。自己策马上前,等问明白毛凤仪的来意,他就笑道:“这个容易,我今天要去拜会一下叶家老太太,没工夫。明天早上我要去拜会陈县尊,让他明天下午或者晚上过来就行了。”
面对这轻描淡写的口气,毛凤仪心里实在是羡慕得很。别看他是秀才,可浙江乃是科举大省,秀才考举人的成功率,大约是每五十个人里头才能出一个。所以,他既然选择了走兜揽词讼这条路。根本就不可能得罪县衙小吏,可眼前这位同样是秀才,却偏偏有这样的能量!他笑容满面地答应了下来,正要继续说什么,却不防汪孚林突如其来岔开了话题。
“你之前说很缺钱,能说说到底是什么缘故吗?须知你既然以有凤来仪为名,可见长辈期许无穷,怎至于当个在县衙门口兜揽词讼的状师就满足了?”
如果是别人问,毛凤仪一定会敷衍过去,可想到刚刚那桩案子,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就低声说道:“家母纺纱织布,省吃俭用供我读书,去年冬天生了一场大病,至今还不能下地,全靠我家娘子一肩挑起,照顾内外。之前为了我能考中秀才,我家的家底已经空了,所以我只能仗着熟读大明律以及教民榜文大诰等等,想着兜揽词讼也许能赚到一点钱贴补家里。”
“那你至今为止赚了多少?”
毛凤仪有些羞愧地嗫嚅说道:“加上小官人之前给的这些,总共不到九两,还不够给我娘买药的。”
“那你还打算继续这样下去?要知道,如果你继续科举,也许能够考中举人,光宗耀祖,也可以过上比现在好很多倍的生活。而且,令堂应该也不想看到你就这么在科场上半途而废吧?”
“我的资质在书院都只是中上,道试也是参加了三次才勉强考中的,与其浪费光阴浪费钱在科场上,娘有什么万一时只知道悲痛欲绝,还不如现在尽力赚点钱,让她过得好一点,让她多活几年。我家娘子自从嫁了我之后就一直吃苦受累,甚至嫁妆都贴了进去,我实在是不想再这样了。再说,我下头还有弟弟妹妹,弟弟才刚启蒙正在读书,兴许他比我更有资质呢?”
汪孚林看着这个二十五六岁的秀才,一直坐在马上和人说话的他突然跳下马来。如此一来,他甚至还比对方矮大半个头。他笑着拱了拱手说:“毛相公,重新认识一下,我是歙县松明山汪孚林。”
毛凤仪没想到汪孚林突然会如此礼待自己,愣了一下方才慌忙举手还礼,却不知道自己该开口说什么。下一刻,他便只听汪孚林笑着说道:“这样吧,今天你好歹是为了叶家四房去当状师的,便随我们去见一见叶老太太。这次的案子能够顺利平息,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样的邀约,毛凤仪自然求之不得,可却仍有些难以置信。难道就因为知道他是为了病重在床的母亲而放弃科举当一个状师,汪孚林就这样礼待自己?这怎么可能,那些有志于科场的人,最痛恨的就是身为生员却自甘下贱去兜揽词讼的,不该是知道理由就鄙薄他没志气,训斥他应该为了重病在床的母亲,努力拼搏考上举人吗?
汪孚林倒不在意毛凤仪心里的想法。这年头的科举那才叫真正的独木桥,浙江和南直隶的乡试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二,耗费光阴的同时,更需要很大的投入来养一个不事生产的读书人。家里若是殷实小地主,勉强也算供得起,可若是寻常平民温饱之家,要供一个秀才出来。那简直要拉低整个一家人的生活水平。而那些只知道读圣贤书的秀才相公往往不问家人疾苦。只知道心安理得地享受家人供养。像毛凤仪这样自食其力反哺家人的,实在是值得钦佩。
苏夫人陪嫁那处私宅的所谓欢声笑语,当然只是给外人看的障眼法。事实上,叶大老爷兄弟三个一进去就被叶老太太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任凭哪个母亲碰到亲生儿子逼问财产,乃至于把人软禁这种事,哪有这么容易忘记的,因此,遭了池鱼之殃的叶二老爷和叶三老爷一出来。对长兄那是甭提什么好脸色了。然而,他们更不希望苏夫人真的就把叶老太太给接到歙县去,那样的话,他们就别想抬头做人了。
可他们好说歹说,苏夫人却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会对娘说说看”。事情到这个份上,他们谁也不敢威逼这个实在是太厉害的四弟妹,甚至不敢去计较人家根本没留下他们用饭,讪讪然告辞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好歹叶小胖还送了他们两步。他们总算找回了几分面子。可就在这时候,恰逢几辆马车进了巷子。他们就只见叶小胖眼睛一亮,撇下他们就一溜烟快步迎上前去。
“汪大哥,你们可来了!”
“我可是真的把一大家子人都拉来了,今天午饭够吃吧?”
叶客客气气,但刚刚说话相处,他都只觉得万分别扭,此刻却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当即眉开眼笑地说:“当然够吃,我已经吩咐了厨房,一定要做上几道地道的宁波菜,给汪大哥还有金宝秋枫尝尝……啊,看我这记性,当然还准备了二位先生最喜欢的绍兴女儿红。”
眼见两辆马车进门,叶小胖高高兴兴地拽着那个面目陌生的少年进去,被撇下的叶家三兄弟你眼望我眼,尴尬的同时,却更加疑惑这一群人到底是谁。然而,谁都没脸留在这里继续打听,当下冷哼一声分道扬镳,压根没注意到汪孚林还回头招呼了一下今天给叶小胖当状师的那个年轻秀才。
苏夫人这陪嫁宅子总共三进,是她出嫁之前置办下来的,多年来并没有租出去给别人,而是把后头改造成花房,雇了两个好手艺的花农侍弄,每年进项却也可观。如今叶老太太搬到这里,苏夫人便让人把后头隔断,让她住在第二进的正房中。此时此刻,当叶小胖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时候,叶老太太左手边坐着叶明月,右手边坐着小北,祖孙三人正笑吟吟地说着话。
“祖母,祖母,汪大哥来了!”
叶老太太今天被苏夫人从叶家老宅接出来之后,就大略听她说过汪孚林的谋划,眼见得自己愁苦大半个月的事就这样顷刻之间轻而易举地解决,她对儿子媳妇孙儿孙女全都异常推崇的这个歙县不好奇那自然不可能。等见到一个少年低头避过打起的门帘,跨过门槛就这么进来,她端详着那一身不务奢华的青缎直裰,那俊秀的容貌,观之可亲的笑容,得体的行礼动作以及称呼,一时生出了更深的欢喜。
“真了不得!从前四郎写信回来,提到歙县任上遇到一个聪明能干的少年秀才,一个劲直说怎么好,我还有些难以置信,可今天这桩案子竟然能如此收场,我才真的是信了!好孩子,要不是你,叶家这百多年名声毁于一旦不说,我这老婆子只怕也要被人活生生逼死。”说到这里,业已在两个孙女搀扶下起身的叶老太太来到汪孚林身前,示意叶明月和小北松手后,竟是肃容敛衽行礼,慌得汪孚林赶紧搀扶不迭。
“老夫人,您这不是折杀我吗?”
“当得起,别说你帮了四郎这么多,就说这次是我家大恩人,我也得谢你。”叶老太太说着便再次端详起了汪孚林,竟是越看越喜欢,随即笑道,“听说你家里人都来了,快请了他们进来,一起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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