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居然凝神静听,她微微托着下巴,手肘轻轻搭在桌案上,显得兴致勃勃。
这让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显得诧异,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啊。
很明显的是,武则天对秦少游的话题很感兴趣。
秦少游说到的孟西,而孟西那儿,早在七八年之前,李治还在的时候,确实是一片荒芜,那里成为水乡,与武则天息息相关,这是当时武则天的善政,此事早已久远,甚至很多时候已被人遗忘,人就是如此,你做了什么事,减了多少赋税,没有人会记得,反而令人津津乐道的是那些宫闱中的秘闻。
孟西的米……
而且还搭上了李治,武则天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小家伙有些可爱了。
武则天忍不住道:“是么?孟西那里,朕已经许久没有去过了,你若是不说,朕还真没有在意,现在再细细品味,这粥还真有些格外的香甜。”
上官婉儿见状,便晓得陛下中了这贼子的奸计了,偏偏即便是她,也不敢戳穿秦少游的‘胡说八道’,孟西的稻米,那可是陛下的杰作,谁敢轻易反对?她不由愠怒地瞪了秦少游一眼,对秦少游越发警惕了。这个家伙,却是要小心。
秦少游笑呵呵地道:“本来神都一带是不宜种稻的,陛下亲垦后,孟西的稻米就都遍布了,我爹从前将此事当作轶事来说,草民开始也不懂,后来读了书,渐渐明白了事理,才大致有了眉目,原来‘天子有德,顺;天子无德,上苍将降怒于百姓’这句话并非是空穴来风。”
这家伙拍起马屁来,很有专业精神,他不像大臣那样谨慎慎微,反而带着一点放肆,有一种草莽之气,就比如说话的时候,他会直视武则天的眼睛,这当然是大逆不道之举,可是这种不规矩,反而给人一种此人不谙世事的书呆子形象。
可是换句话来说,若是那些谨慎慎微的大臣每天三呼几句万岁,也不过是口头禅罢了,谁知道能有多少真心。而秦少游一副不明事理的样子摇头晃脑,反而让武则天觉得这个家伙不是虚情假意。
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大胆放肆的人,一个不明事理稀里糊涂的人,他这一通吹捧,反而让武则天感到十分惬意。
每一个人都希翼得到别人的真实评价,武则天更是如此,她深藏狡诈,熟谙人性中的黑暗,对每一个人怀有戒心,更需要得到好评。
武则天抿抿嘴,忍不住吃了几口粥,又捏起一个小松花蛋吃了,竟是感觉自己不虚此行,良久,她猛地抬眸,嫣然一笑,这笑容如牡丹盛开,惊艳无比:“好吃,很好吃,好吃得很。”
连续三个好字,震惊四座。
武则天今日来了兴致,话也多了一些,吃了粥,口齿之中还存着余香:“朕听说你读过书?”
秦少游道:“是,许多人都说读书无用,可是家父在世的时候,却是说读了书才能明理,所以咬紧了牙关,散尽了家财,也要将草民供养出来。草民惭愧,自家父去世后,却是一无所成,便是连这酒楼都经营不善,守业不成。空守着祖业,勉强糊口。”
武则天问一句,他就答三句,如此一来,话匣子就打开了。
武则天好奇地道:“何以会经营不善?你做的菜肴,便是连朕也是喜欢的。”
秦少游道:“草民不懂人情世故罢了。”
不懂人情世故,看上去是自谦,可是在武则天看来,却是良好的品德,看这家伙滔滔不绝,武则天顿时嫣然笑了,如果秦少游是那种逢迎拍马的人,那么方才的溢美之词岂不都是有意为之,而并不是真实的民情?
武则天叹口气道:“不懂人情世故也是好的,人情世故懂得多了,反而不能保守初心了。你不懂人情世故,却很明白事理,这是你的长处。”
秦少游道:“陛下教诲的是。”
武则天已是吃完了粥,口齿里还感受着孟西稻米的香甜,她见秦少游一直侧立着回话,不由道:“来,给他一个胡凳,让他坐着说话。”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让随扈们更显诧异。
秦少游竟也不客气,大剌剌地坐下。
他‘不懂事’啊,女皇帝都说,不懂事才好,那么这个优良传统必须要发扬。
武则天见秦少游随意的样子,便只当这个书呆子发了‘呆’性,非但没有觉得不妥,反而为之莞尔,并不见怪。
武则天又问:“你平时读的都是什么书?”
秦少游道:“家中并不富裕,所以涉猎的书,大多都是稀松平常,无非是周礼、论语之类,也有一些经史。”
武则天道:“术业有专攻,所学过杂,不是什么好事。”
她转了念头,突然想起了什么,道:“近日,我听婉儿口里总是念一句诗,嗯,朕想想……对了,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这句诗是极好的,却只觉得这诗虎头蛇尾,你既读过书,能否拾漏补遗?”
这是考校了。
可是当武则天念出天地有正气的时候,秦少游微微一愣,他先惊诧地看了上官婉儿一眼,禁不住想:“婉儿?她是上官婉儿?完了,我好像得罪了她了,她会不会打击报复?”
上官婉儿的大名,他是知道的,这可是大周朝最鼎鼎有名的人物之一。
然后……秦少游发现了一个十分郁闷的问题,因为这首诗,好像是自己对上官婉儿念的,想不到最后一波三折,又从武则天口里出来。
上官婉儿忙道:“陛下,这首诗,臣正是听自秦少游之口。”
武则天微微愕然,旋即莞尔:“原来竟是你?”
秦少游苦笑道:“正是草民。”
武则天继续道:“那么诗的下阙是什么?”
秦少游心里说,自己这算不算剽窃后人的果实?只是到现在,他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陛下,这首诗有些长。”
武则天道:“你不妨念来听听。”
秦少游便摇头晃脑的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秦少游很聪明,他故意隐去了阴房阗鬼火,春院閟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这一截,毕竟自己没有牢狱之灾的经历。其他的,大抵都背诵了出来。
武则天认真细听,久久不语,此诗虽是直白,文句落了下乘,却又大气磅礴,便不由道:“想不到小小一介草民,竟有这样的大气。”
秦少游心里叫苦,这首诗其实与他的身份并不相符,毕竟自己过于年轻,可是这样悲壮的诗,不是经历过磨砺,是很难有所感悟的。
秦少游便道:“草民丧父后,遇到许多刁难,奈何草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却也只好借此诗为座右铭,告诫自己,要抱守本心。”
武则天笑了,道:“嗯,朕命人记下,这是好诗,你能抱守初衷,那再好不过,天色已是晚了,你看,朕留在这里,多有不便,你是主,朕是客,是不是该礼送朕回宫?”
这绝对是开玩笑。
堂堂女皇,还需秦少游来送?
不过从邓健打听来的各种消息来看,这位女皇帝可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一个平时不苟言笑的人开了这么一个不咸不淡的冷笑话,理由是什么?
理由只有一个,她的心情很好!
秦少游连忙起身道:“草民恭送圣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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