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走到门前的时候,郭尚宫连忙迎了上来:“殿下好,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大皇子轻声问:“妹妹睡了吗?”
郭尚宫忙说:“没呢,公主还在写字儿。”一面赶紧迎大皇子进去。
大皇子示意她不用禀报,迈步进了屋子。
玉瑶公主住的屋子与大皇子差不多,不同的是玉瑶公主几间屋子上头还有间阁楼。大皇子进了屋没看见人,书案前摊开的纸上空白一个字也没有写,就踏着木梯往阁楼上去寻。
夜晚月色好,玉瑶公主正坐在阁楼窗子底下发呆。
她习惯性的把腿蜷起来,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望着外头的月色一动也不动。
大皇子有些心疼,放轻脚步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
玉瑶公主转头看了他一眼。
两个孩子同在宏徽宫住的时候就有手足之情了,那时候玉瑶公主刚被从延宁宫挪到宏徽宫,起先总是哭闹不已。大皇子在宏徽宫寂寞惯了,当时就拿着自己心爱的小玩意和点心去哄妹妹。
当然那时候玉瑶公主毫不领情就是了。后来隔了几天她倒是不哭了,但却又整日痴痴发呆,一个字也不说,让大皇子空有满腔想做好哥哥的心却无处使力。
“今天这是怎么了?”大皇子放低声音问她:“看你晚膳时候才吃了那么点儿东西,真是因为吃了梨子才吃不下饭吗?”
玉瑶公主转头看看他,大大的黑眼睛白天看来水灵灵的天真可爱,夜晚这样看来,却象盛了无忧无尽的寂寞在里面,幽深苍茫,不象孩子的眼睛,倒象是一个历尽世情的人。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不好的闲话了?”
玉瑶公主嗯了一声。
大皇子心说果然是。
这两天为着宫人和太监们传闲话,着实被收拾了好几起人。可即使这样也不能完全就管住了,那些人只怕还会说,只不过变成了偷偷议论。
大皇子轻声安慰她:“你为了那种愚人气恼不值得,父皇瞒着你也是为了你好。你瞧,你一知道了这事,一点都藏不住,都让娘娘看出来了。娘娘现在身子很不舒坦,还要为你的事情担忧。就算是父皇知道了,也必定会牵挂的。父皇连日为国事操劳,你就算为了这个,也不应该让他多添烦忧。”
玉瑶公主头扭到一旁去不吭声。
“那侯御史的事情我打听了,他没大碍,只是当时一时气急晕过去了。放心吧,父皇处置的很妥当,绝不会让他再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这世上就是有一等读书读傻了的,赶巧了,他堂兄早些年确实因为明寿公主的事情丧命,他大概就一起把皇家公主都恨上了。”
玉瑶公主终于把头转过来了。
大皇子心下一喜,再接再励说:“你看,你为着一个不相干的糊涂人白折腾自己是不是大错特错?你一个不顺心,身边的人个个都担忧。”
“我为什么不是男儿身呢?”玉瑶公主声音闷闷的:“凭什么男子就能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女子就得关在屋子里,哪儿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做。”
这个问题大皇子也无法答。
“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世人都如此。”
“这不公平。”玉瑶公主抬起头来:“你说那个侯御史是个糊涂人,可是他骂我的时候,有没有人驳他一句?有没有人替我说一句话?”
大皇子哑然。
扪心自问,其他人难道没有如侯御史一般想法吗?
不,他们或多或少都有,只是没有象侯御史一般诉诸于口。他们城府更深,心里想的什么不会就简单的写在脸上,更不会象侯御史这样闹得不可开交,令自己颜面扫地前途尽毁。
玉瑶公主轻声说:“连父皇”
大皇子吓了一跳,犹如被人用针刺了一样。虽然明知道周遭没有旁人,他还是下意的左右看了看。幸好玉瑶公主也只说了这么三个字就没有再说了。
“这话不许乱说!”大皇子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起来:“你已经读书明理了,难道三纲五常你都不晓得?”
玉瑶公主转过头来瞪他:“我都晓得!可我不服!”
大皇子真恨不得把她的嘴捂起来。
她还嫌事情闹得不大?侯御史把她和明寿公主相比,确实让许多人觉得荒唐。可是玉瑶公主这话,却让大皇子明晃晃感觉到了危机的苗头。
若是玉瑶公主这话被旁人听到,那不光侯御史,肯定有许许多多人都会把她当成明寿公主第二。
那些人准会以为她目无君父,无法无天,将来也必定是个谋逆反叛祸国殃民的种子。
大皇子一直没有觉得他念的书学的理有什么不对。
可是现在连他也不由得有些怀疑。
为什么女子就要被死死关住?难道每个女人都有天生的反骨,不关,不锁,不杀,则必定会谋逆?世人就这么惧怕牝鸡司晨?把那情形说得简直象是乾坤倒错国之将亡一样。
明寿公主不去说,大皇子不觉得玉瑶公主会干出那样的事来。
大皇子放慢了语气,一字一字的说:“你跟我保证,这话你不再说。玉瑶公主咬着辰不吭声。
“这话绝不能再说,跟谁也不能说,你跟我保证。”大皇子毫不心软,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这时候心软放她一马,来日她若真闯下什么弥天大祸,到时候谁能来替她收拾?谁能护得住她?
玉瑶公主从来没受过这样的重话,尤其是现在威逼她的人还是一向对她呵护有加的大皇子。
“我”
大皇子紧紧盯着她。
“我,我保证”
“保证什么?”大皇子问:“保证什么?说!”
“我保证再也不说这样的话。”
玉瑶公主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心里其实知道,这不是大皇子在逼她。
逼她是那股力量她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在书里,在别人的嘴里,在别人的心里她隐隐约约能够感到,尽管她不认为自己有错,可人人都说她是错的,那她就是错的。
可她错在哪里?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女子天生就卑弱轻贱?
在说出这个保证的那一瞬间,她心里难受的要命,憋得慌,憋得就象要死了一样。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
就象她失去了特别特别贵重的东西
永远的失去了。
大皇子松了口气。
他心里也很难受,可是到底是松了口气。
他比玉瑶公主大很多,比玉瑶公主更是多读了不少书,每日都能听太傅的教导。太傅不但会讲书上的道理,偶然也会提到朝上一些事。耳濡目染,大皇子已经不象过去那样无知茫目了。
他知道玉瑶公主这话会惹祸,简直可以把天捅破。到时候就算有父皇,有谢娘娘护着,玉瑶也绝对讨不了好。明寿公主不也是被诛杀了吗?明微公主到现在也谨小慎微,不敢在人前出风头。
“别难过,别难过”大皇子有些苍白无力的安慰她:“把这事儿都忘了吧,别再让父皇和谢娘娘担心了。对了,女儿节不是快到了吗?到时候我们求一求父皇,说不定能出宫去玩。你说要是能出宫,咱们去哪儿好?去林家好不好?好阵子没见敏晟了,对了,你和他最近的信上都写什么了?”
即使提起林敏晟,也没能让玉瑶公主高兴起来。
大皇子去之后也不安心。
其实他也想不明白。父为子纲他懂,他也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君为臣纲也是一样。尤其他身为皇子,父皇对他来说既是君,也是父,父皇所说的话那都是不可违逆的,他也从来没有要违逆的意思。
但是夫为妻纲,还有三从四德里头所说的那些,大皇子以前没认真想过,现在才觉得那些话对女子好象确实有些不公平。
在家从父这个好说,他们本来就该听父皇的话。可是出嫁从夫就全对吗?丈夫倘若言行不当,妻子还不能规劝不能帮其纠正?这个从也得看实际情况,择其善而从之吧?至于夫死从子,这就更扯了。倘若丈夫死时孩子还是个娃娃,怎么可能听从他?还不得做母亲的含辛茹苦拉拔抚养教导孩子?如果孩子不走正道,全听他的还不把全家都坑了啊。
可见这圣人言并非全对。
不不不,大皇子赶紧将自己的思绪扭来。
他怎么能顺着妹妹的话去瞎想呢?他又怎么能质疑三纲五常,质疑圣人道理?
大皇子辗转反侧,一夜都没睡好,一早就没能顺利起身。
他起烧了。
有一段日子没生病了,这一次发烧又是来势汹汹。柳尚宫简直快吓跳了魂,去报信传的小太监更是一路连滚带爬。
李署令匆匆赶了来,一上午都待在永安宫,一直到快傍晚时大皇子的热度才算降了下去,人也能睁眼了。
才一睁开眼大皇子就看见玉瑶公主了。
她正守在床前头,一双眼红红肿肿的,扁着嘴哭丧着脸,蓬头垢面的样子让大皇子也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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