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一十二章 马屁的方式

  满船的官兵,随从听闻林延潮的出现都是惊慌不已。

  马玉的案子是轰动天下,马玉被林延潮所杀了以后,林延潮毫发无损,而马玉的人头现在还在开封城城头挂着,听说过几日要到卫辉府。

  这叫传首示众,平息河南百姓的民愤。

  至于马玉的那些爪牙也没好下场,好几百人都给抓了。

  这些爪牙也是区别对待,跟随马玉从京里来的,或者从半路投靠尚好,被关在布政司监牢了,等候发落。

  至于那些河南本地加入,那就没什么好下场了,都被各府收押,能被判刑的,关起来的,那也算是好的。

  最怕是那些被放出来的,还没回家,就被愤怒的百姓抓在半路上打死了。

  可见河南百姓恨马玉,以及他的爪牙,竟恨到了这个地步。

  而林延潮持民意而来,若一句尔受贿,那么河南百姓真的可以,不加任何调味料的,将他们一船的人都给生吃了。

  所以满船的人,能不瑟瑟发抖吗?

  陈矩见左右如此,强作镇定道:“慌什么,眼下这是何处境内?”

  一名官兵报道:“距离归德府还有十里水路。”

  “坏了,坏了,这林三元不等我们过境,就要在半途上杀了我们,他与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下人们顿时无比沮丧。

  但陈矩却是从中听出一丝名堂来,若林延潮要对自己不利,也不用赶着动手啊。

  这离境十里前来,也可能是出迎。

  这是官场上一种极重的礼节,在大员路过地方的时候。

  地方官若守在边境迎接已是算得上隆礼,但若是离境十里出迎,那简直称得上是不要脸。

  陈矩想到这里不由一晒,心想自己何德何能,能让林延潮几十里外出迎。

  就在他如此想着时候,但听船外突然连声炮响,船身也随之一震!

  不好!林蛮子要开炮炸船了!

  陈矩大惊失色,心道林延潮真要致自己于死地吗?

  一船的人都趴在船板上,还有一人慌不择路,竟从舷船那跳船入水逃生!

  而在官船上,林延潮正下令,船上的官兵,放炮相迎。

  司礼监秉笔太监前来,能不隆重嘛?放炮是必须的。

  其他的官兵拿出所有气力,敲起大锣大鼓,林延潮还让本地好几名德高望重的乡绅,站在船头,拿起贺表在那念着。

  “东海扬波,皇恩浩荡……”

  这声音和着船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就在这时候却看见迎面而来的陈矩座船上,一个人飞出舷窗,噗通一声落在水里。

  然后不顾天寒地冻,奋力挣扎向岸上游去!

  林延潮与满船的人看的是瞠目结舌。

  “东海扬波?皇恩浩荡???”

  远远的一艘船上,本地县令看着林延潮这边锣鼓喧天的样子,对左右道:“看来林司马已是迎上了中使!”

  左右问道:“太尊,我们是不是也要跟上去!”

  那县令摆了摆手道:“不可,若是我们这时候上去就是逢迎宦官,传出去官场上会不齿的。”

  “那为什么林司马可以去?”

  那县令笑着道:“林司马岂会干出逢迎的事来。只是这马玉前脚作恶被杀,如今又来了一人,不可不警告。”

  “这林司马此去迎接中官,实用意让他不可胡来,以免重蹈马玉覆辙。所以这事他可以,我们却不可以,否则就是逢迎。”

  左右纷纷翘起大拇指,道:“原来如此,太尊高明!实在是高明!”

  陈矩的座船上。

  林延潮与陈矩二人四目相对。

  看着陈矩一副勉强镇定的样子,林延潮很想说一句,中使受惊了。

  但这话此刻开口却很是不妥的。

  正待林延潮想着措辞时,陈矩道:“林同知有心了。”

  林延潮松了口气道:“中使奉皇命来河南办差,一路之上秋毫无犯,百姓,驿站都称赞中使贤名。本丞也知人有好坏之分,不可一概而论,面对陈公公,本丞心底只有敬佩之意啊。”

  这一番话说得开了,满船的人都是松了一口气,眼看这方才跳船的人,已是救上来了,但冬游的后果,就是去了半条命。

  陈矩咳了咳,当下道:“如此就甚好,只是道听途说不一定准确。林司马还是不要贸作定论的好,免得到时面上不好看。”

  这话说得令人摸不透陈矩底细,这一番逢迎不成,搞成了惊吓。林延潮不知陈矩是否心底对自己不快。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丞相信陈公公不会令我失望,前面岸上略备酒席,还请陈公公赏光!”

  于是二人坐着小舟,来至岸边。

  陈矩在宫里早听闻不少林延潮的事迹,可惜之前见的很少。所以来此也有领教林延潮的意思。

  而林延潮也在揣摩着这个人,这陈矩看起来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容貌清癯,很是普通的样子,但对方目光凝决,一看就知是遇大事而不疑的性子。

  酒菜上后,陈矩当下开门见山地道:“在京城一直听闻林同知的事功之学,不知事功指的是什么?”

  林延潮见陈矩前认真做过功课,知道他爱听什么,于是道:“本官以为事功在于经济。”

  陈矩目光里抹过一丝讶色问道:“何以见得?”

  林延潮道:“眼下国家之弊种种,如官吏贪墨,宗室日增,边事疲惫,其实归结在一起就一句话国家虚耗太多,以致于国库没钱。”

  陈矩点点头道:“说得好,当年庚戍之变,咱家不过弱冠,见干爹带领将士披坚执锐,守护京城,咱家心仰慕之。其实边事疲惫,归结原因就在于朝廷没钱,嘉靖年时国库岁出大于岁入,但为何仍是无法给足军饷,此咱家所不解。”

  陈矩又问道:“眼下西南兵事方歇,辽东边事又起,国家以天下钱粮经漕运,供给九边,但仍是不足。圣上因此苦劳不已,咱家也是忧心不矣。”

  “咱家以为此漕运之弊矣,不知林司马是如何看的?”

  这就是考较自己了,林延潮道:“最上之法莫过于漕运改海运。”

  “漕运改海运可以治本?”陈矩反问道。

  林延潮道:“当然,开海运不仅可以至京师,还能抵至辽东,粮船经海路抵至开原城西老未湾,不仅京里粮事可解决,辽东还可得海运之惠。”

  陈矩闻言点点头,这改漕运为海运之事,做起来十分艰难,但所谋却是和他一致。

  寥寥数语,陈矩深感林延潮与他政见相和。

  陈矩不知林延潮是早做好攻略的缘故,这开海运之事,也是历史上陈矩的政见。眼下说来陈矩对林延潮,不免有知己之感。

  这一点很重要,不说历史上,仅仅说现在陈矩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机会也很大,一旦他上位了,他会喜欢一个与他政见相同的内阁大学士,还是一个政见不同的呢?

  要知道张居正之所以那么得意,也正是他与冯保作到了宫阁一体。

  历史上多少内阁大学士,都是被司礼监掌印太监赶下台的,前车可鉴。

  林延潮与陈矩聊天,二人越说越是投机。正如高淮说得,陈矩是相当有政治抱负的人,正是因为目光远大,所以他很能爱惜羽毛,路经地方不索贿,不骚扰百姓,就是明证。

  所以林延潮拍马屁的办法,就是努力做到与他政见相合,入阁之事离他尚远,但若能得到陈矩赏识,那么将来调回京师,重入翰林院机会也是很大。

  二人谈着谈着,已是到了潞王就藩之事上。

  这也是二人政见容易产生分歧的地方。

  林延潮即要巴结陈矩,也要坚持自己政治底线,这说起来颇难。

  陈矩一面用酒菜,一面道:“你们河南的官员要潞王移至湖广就藩,但朝廷所拨给潞王的藩田却都在河南。藩邸在湖广,但藩田在河南,此事咱家不好与圣上交代。”

  林延潮道:“若再建藩邸要近七十万两之费,而河南一年的税赋折银不过一百五十万两。河南穷困如此,若能劝潞王不在河南建藩邸,公公善莫大焉,老百姓都感念你的恩德。”

  “可是我听闻,这近七十万两修建藩邸的钱,马玉已是命河南省收齐了。”陈规不为所动道。

  “没有七十万,只收齐了区区三十万,还是追讨各府多年积欠。为了完成考核,省里逼迫府里,府里逼迫县里,县里逼迫官吏衙役下乡催征。老百姓苦不堪言,去年马玉强夺民财破家者百余户,但横征暴敛之下,破家又岂止百户,一个冬天方才过去,但开封府已经饿死了两千余人!”

  听林延潮这么说,陈矩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封府还是首府尚且如此,其他各府就不知饿死多少人了?

  “为何官吏如此苛?朝廷之政猛于虎?”陈矩十分触动,放下筷子。

  林延潮道:“此考成法之弊,官员征粮与考成有关,税赋缴纳不足八成者,考成法下一律免职。所以公公一句话,就能活河南百姓无数。”

  陈矩闻言默然半响,然后道:“考成法乃江陵公之良法,但在马玉手上竟被糟蹋成如此。”

  顿了顿陈矩又道:“咱家可以上书劝陛下让潞王就藩湖广,但这收齐三十万如何用?”

  陈矩目光有几分尖锐。

  没错,藩王是贪得无厌,但官员也不见得干净。

  陈矩道:“朝堂上早有传言,说马玉横征暴敛太过,激起了河南官员的集体抗议。但百官真是为民请命吗?有人说是马玉太过贪婪,吃相太过难看,以致官员们无法上下其手,中饱私囊。没错,咱家一句话可以活人无数,但咱家更怕这老百姓的钱,不给藩王拿走,而是入了贪官污吏的囊中!”

  “除非你们能将这三十万两都还给老百姓,你们办得到吗?”

  听陈矩这话,常人很难反驳,三十万两银子发给河南五百二十万老百姓,一个人分不到多少钱不说,这行政成本也是很大的。

  但见林延潮从容道:“请公公放心,这三十万两银子,林某自是打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取来容易,用来难啊?”陈矩显然不信。

  林延潮指岸边的贾鲁河道:“公公,看见这条河了吗?”

  陈矩点点头道:“看见了。”

  “这条河名为贾鲁河,此乃前朝治水名臣贾鲁所修,公公沿此河可从徐州至开封,路上还走得方便?”

  陈矩道:“那是自然,没有停歇一日”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是因为公公清廉的缘故。”

  “清廉?这话怎么说?”

  林延潮道:“黄河数度为灾,此河遭河水倒灌数次,河道淤积,以致两百石以上的河船不能行也。”

  “公公不取民一毫,这船当然也是轻的,吃水不深,所以一路行来畅通无阻。”

  陈矩闻言恍然,然后问道:“所以林同知要用这三十万两来疏通此河?”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去年本官就有疏通贾鲁河之意,但所耗太大,以致放弃。”

  “疏通此河有三等好处,一使得开封与徐州水路畅通无阻,使苏杭,湖广的粮船可直抵开封。粮食一旦充足,粮价就会降低,百姓就可以不用饿死,此乃解民倒悬。”

  二疏通此河,以工代赈,让沿河穷苦百姓能谋生计,此乃活民无数。

  三疏通此河,商路便利,不仅可以请朝廷在这里设立税关,而且运河一通,商贸往来,两岸各府所产也可以运抵苏杭。这一点可以参考宋时的汴河,此乃通商惠工。”

  “此三功,也是三德恳请公公采纳。”

  陈矩问言笑了笑道:“此听起来,确实为良法,林同知真有经济之才。但咱家还需斟酌,听一听工部的建议。”

  林延潮正色道:“不是本丞有经济之才,而是陈公公有经济之才。只要贾鲁河一疏通,各府受益,百万百姓必然传颂公公的功德,到时沿河百姓必设立生祠,世世以香火祭祀,感激公公的恩德。”

  林延潮这话就是开出筹码了,陈矩这人不好钱,但是却好名。

  马玉要捞钱,但他陈矩是想当一个受万民敬仰的好公公的。所以林延潮就拿此来作为交换条件。

  陈矩十分欣然,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啊。

  林延潮如此能为他考虑,这样的人是绝对要拉一把的。

  于是陈矩道:“林同知说的好,你如此为百姓考虑,不知心底所求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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