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零六章 栽培

  申府的书房。

  乃是仅次于天子御书房的存在,倒不是这里有多精致,虽说以申时行的地位摆在这里,书房的器物都是价值不菲。

  申府的书房价值在于这里有大量朝廷机密公文,以及申时行与各地督抚来往的信件。

  以往林延潮来申时行府上时,申时行很少在书房接待自己,但自升任侍郎后,到是在这里见的居多,这是一等不同于平常人的信任。

  然后林延潮将徐显卿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申时行没有说话,而是眉头紧皱从太师椅起身站了起来,林延潮立即上前搀扶。

  虽说申时行上了年纪,但搀扶这一下并无必要,但这些虚礼还是办的。

  申时行走到那张花梨大理石书案边,在案上的三层匣子找了一番,然后取出几封信来,丢在林延潮面前然后道:“这几名大臣眼下都有把柄被张鲸拿在手里,写信来与老夫求救,或者说是恳求。这些官员官还不小,不是各省封疆大吏,就是部寺京卿,他们中有的还是名儒,或者是以清廉操守著称,甚至有人那边还在大义凛然地上疏弹劾张鲸。”

  林延潮看了一眼案上几封信,张鲸多年掌管厂卫,肯定是刺探了朝中大臣的不少私密之事,拿来作为把柄掌握在手中。

  看来张鲸还是很有政治智慧的,他早料到自己会有这百官弹劾的一日,所以他平日留心收集了这些包括林延潮的,而到了最后时候拿出来作为底牌使用。

  说到这里,申时行又道:“这些人也罢了,公望与我相交多年,我屡次交代他为官一定要小心,不可授人口实。老夫本以为他有几分清名,因此知道洁身自好的道理,哪知他竟与内官结交,还是张鲸这样的人,不说是天子之大忌,在百官眼底也是不耻的。

  说到这里,申时行看向林延潮:“徐公望他人在何处?为何不亲自来见老夫?”

  “回禀恩师,徐部堂就在厅外!”

  “老夫暂不想见他!”申时行捏须,然后坐在书案之后审视过来。

  林延潮感觉到申时行的目光连忙道:“恩师还请息怒,徐部堂也是一时不慎,他平日还是端正自持。”

  “那你是来替他说情?”

  “学生不敢。”

  申时行道:“老夫生气归生气,但当今这官场也少有几个人可以摘得干净,这不查各个都还是清廉刚正,一查就坏了。所谓茅坑不臭搅起来臭,正是道理。”

  这时候申时行话锋一转:“老夫也有心整治官场,但怎奈圣上对老夫不是全然放心,这几年言官动则攻讦枢辅大臣,走了李植,江东之,赵用贤,还有高桂,饶伸,令老夫束手束脚,不能放手而为。”

  林延潮揣摩申时行这些话的用意,申时行很生气?

  申时行对于天子素来是逆来顺受,言官骂他,他一向都是唾面自干,天子要重责骂他的言官,申时行反手给言官就是……求情。

  不过现在他已不是刚刚为宰相时了,当国近六年,下面的言官仍是动不动指着鼻子就骂,这宰相当的有毛意思,于是老实人发火了。

  当然申时行只是表面老实人,之前天子要下诏狱拷问马象乾,申时行以辞官相保,还算是情理之中。

  那么这一次他以拒绝票拟奏章的方式向天子抗议,还是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展示很强硬的态度。

  林延潮揣摩申时行的言下之意,然后顺着话头道:“恩师,这几年言官实在太过放肆,目无尊卑了,朝堂大臣如何自处。学生揣测恩师心中是否打算将张鲸的事放一放,既给皇上留了情面,也保住了这些大臣要员,然后转手对付这些言官,让他们以后行事知道分寸。”

  申时行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老夫到有此意,你怎么看?”

  林延潮心想,此举对于申时行而言,实在是一举三得,一,保住张鲸得到了皇上的人情,二,打击言官,保住了自己地位,三,就是这些大臣被保了下来,以后肯定成为申时行的党羽。

  再说申时行当初本就不想对张鲸动手,他的目的是维持朝堂上政治平衡。

  林延潮想到这里,忽转念一想,不对,申时行绝不是这么想的。

  申时行问道:“宗海在想什么?”

  林延潮道:“学生忽然想起白门楼来。”

  申时行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事?”

  林延潮道:“当年吕布被擒后,在白门楼上见曹操言,缚太急,乞缓之。

  曹操说,缚虎不得不急。

  吕布向曹操求情,说公为正,布副之横扫天下不难也。

  曹操问刘备怎么看?

  刘玄德说,公不见丁建阳、董卓之事乎?”

  于是曹操杀吕布。”

  申时行问道:“宗海又在以古喻今?”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南北文武百官皆上疏弹劾张鲸,张鲸性命可谓在旦夕之间,一旦恩师放弃这个机会,张鲸权位更加稳固,这就是缚虎容易纵虎难了。”

  “而且张鲸今日能将这些官员把柄抓在手里,他日难保他不用同样手段对付恩师啊。”

  申时行闻言笑着道:“张鲸平日不是不想,他对老夫多有刺探,只是老夫素来谨慎,就算被他拿到一些,也是无关痛痒,他扳不倒老夫的!”

  林延潮道:“恩师实在是高明!学生佩服。”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宗海也。”

  “恩师谬赞。”

  申时行伸手按了按,忽道:“有一事老夫一直没有与你提及,半年之前,老夫入宫面圣,不知聊了什么,老夫以年纪老迈为由,提起增补阁臣之事,此事当初王山阴丁忧时,老夫就曾提过一次。天子说,申先生身子一向康健,怎么突然有病提起这件事,你去后有谁替朕来处理国事?”

  “老夫答说,此事朝廷自有制度,如臣去位之后自有次辅许学士补上。”

  “天子说,许先生不行。老夫答说,那还有三辅,以及丁忧在家的王先生,天子点了点头,这只有两位。老夫说,所以臣才提议增补阁臣。”

  说到这里申时行停顿下来。

  林延潮低下头,不想申时行看到自己脸上的波动。

  申时行继续道:“天子说,你看当今朝堂上谁合适?老夫说,依照朝廷惯例,内阁出缺,当由五品京卿以上官员廷推而决。天子却说,这不是君前奏对,不过是君臣闲谈,问老夫心底有没有意许人选。”

  “老夫说,历代阁臣中唯先帝在时,可谓名臣辈出,眼下朝堂上暮气甚重,官员懒散,老夫想举荐年富力强,敢于任事的大臣入阁,做一些革除积弊的事,一新朝堂气象。”

  林延潮心底微微波动。

  “天子说,三辅,四辅都是足以任事之臣,朕要的是老成持重,能替朕调和阴阳的大臣。”

  “老夫说,老成持重之臣朝中不乏其人,怕是才具担当不足。”

  “天子说,才具,可以栽培,至于担当就看用在何处上了。譬如有的大臣,他的才具和担当朕从不怀疑,可以委以重任,但入阁就不用了,朕说的大臣,就有礼部右侍郎林延潮。”

  这话林延潮虽已经从顾宪成那得到一次答案,但从申时行口里再说一遍,还是够令他不爽的。

  当即林延潮忍不住咳了起来,一来是气的,二来也是病还没好。

  林延潮咳完很是难受,仍是道:“学生多谢恩师举荐之恩!是学生不中用,辜负了恩师栽培的苦心。”

  申时行道:“你不必谢,老夫又没向天子直言推荐你,看你脸色甚是苍白,怎么你的病还未痊愈?”

  林延潮道:“多谢恩师关怀,学生的病不妨事。”

  申时行道:“天子之言不过是一时,但时过境迁,人会变,话更会变。你眼下保重身子才是第一位的。”

  林延潮勉强笑了笑道:“劳恩师牵挂,学生一直都有用枸杞泡茶。”

  申时行点点头道:“这不是养身的办法,今日你来与老夫言徐公望的事,倒令老夫想起你也有把柄在张鲸手上,他没有胁迫你?”

  林延潮答道:“张鲸说得客气,只是让学生哪里来,再从哪里回去。”

  “那你如何应对?”

  林延潮道:“天子猜忌不让学生入阁,那么学生再在朝堂上候下去也是无济于事,终老于田园未必不是人生一美事。恩师,学生去意已决,临去之前也算为恩师做一些事,但以此报答恩师多年的栽培之恩,却不足万一。”

  申时行正色道:“糊涂!你今时今日之地位,多少人求之不得,怎可轻言说弃就弃。就算不入阁相,就不能事功了吗?一点挫折都受不住,如何能成大事?”

  林延潮心道,我就等你来安慰我这一句。

  “恩师,学生知错了。”

  申时行温言道:“天子的猜忌你不要介怀,自古以来哪个帝王对臣子肯推心置腹的,目前,天子对你还是信任的,只是入阁之事会有波折。你不要为此忧心,只要老夫当国一日,就会向天子举荐你一日。”

  林延潮头抬起,起身颤声道:“恩师,不必为了学生触怒陛下。”

  申时行却道:“老夫自有分寸。”

  林延潮当即道:“恩师栽培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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