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朝中有人好做官

  

  月夜下,林延潮坐着马车回到府。

  今日他刚去过林阳寺与龚子楠聊了许久,回到府里时,林延潮边走边抬起头,但见月华如霜,洒遍庭院里。

  林延潮头戴儒巾,身穿一件氅衣,宽袍大袖一副隐居林下的士大夫打扮。

  归隐之后,身没有公事,故而对于如此美妙绝伦的月色也是有了欣赏的闲暇。

  深秋赏月,片刻悠然自得之感。

  林延潮驻足许久,这才到到庭,但见对面走廊一个人影走来走去。

  那人影正是大伯。

  林延潮一见心底有数,当即换了条僻道。

  不同于道,这僻道是府里下人平日走的。平日府里贵客来的时候,未免下人冲撞,故而都有僻道绕院通往各屋,一般官宦人家的宅院都是如此布置。

  林延潮换了僻道走,是不愿见大伯,但哪里知道他一见如此却赶着过来。

  “潮囝!潮囝!”

  林延潮不能装着没听见,只能停下脚步道:“大伯有什么见教吗?”

  大伯陪着笑脸道:“潮囝这几日都不见你在家,这不是有事与你商量吗?”

  “那请大伯长话短说,小侄今日甚是疲倦。”

  大伯点点头道:“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今年收成不好,下面的佃户都恳请减租,潮囝你看……”

  林延潮道:“大伯此事,你与三叔商议一下,确实有难处该减租的减租,或明年再缴,此事我一向不问的。”

  大伯道:“诶,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今年咱们家放赈的事,用去不知多少米粮,这今年的租子又收不来,咱们家今年拉了不小的亏空啊。”

  “所以呢?”林延潮反问道。

  大伯低声道:“潮囝,你看哪个……是不是这样,放赈的事咱们先停一停。”

  林延潮道:“放赈可以停,但那些灾民怎么办?”

  大伯道:“该怎么办怎么办,都是有手有脚的人,难道还能饿死不成。”

  林延潮道:“男人有气力还好一些,但老弱妇孺呢?总要等到冬稻收来了才好吧。”

  大伯道:“诶呀,潮囝你不要再作滥好人了……”

  “滥好人?”

  听得林延潮质问,大伯神色一僵,随即又道:“潮囝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这两个月赈济,我和你三叔都忙得足不点地的,倒是你却整日不在家,四处游玩,更何况你看赈济要是你一人赈济,我虽二话不说,但钱都是从公出的,你三叔三婶意见不小啊……”

  明明是大伯的主意,但他总要拉别人来背锅。

  林延潮见怪不怪地道:“钱是公的出,但爷爷首肯的!”

  “诶,不是不出,那总要量力而行,之前大灾时帮一帮行了,现在都两个月,怎么样也缓过去。”

  “既是为家乡办好事,帮人不帮到底,反而会落得埋怨。大伯,这几年咱们林家攒了不少家底,买了几千亩的良田,这样的日子换在二十年前如何也没想到吧。”

  “那倒是,还不是靠了潮囝你吗?要不是你了状元,当了官……”

  “大伯,你错了,同乡里三千考生,我了解元,会试三千举人,我了状元。这不是延潮一个人得了功名,而是替家乡,以及天下读书人取了功名。我既是魁,也是读书人的颜面,也当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

  “这表率不是御街夸官,金銮殿唱名,而是朝廷有事,家乡有难,我当替读书人们站出来有所担当。现在我辞官在家,朝廷的事我可以不管,算天子,巡抚亲自相询,我也可以不搭理。但于家乡百姓我却不能袖手旁观。大伯你没读过书,修齐治平的意思或许不懂,但在什么位子做什么事这句话,你需了得。”

  大伯道:“潮囝我知道大道理说不过你,但是……”

  “……但是要赈济的事我一人去办好,不必把家里公钱拿去用,大伯你是这个意思吗?”林延潮问道。

  大伯难为情地道:“也算是吧。”

  林延潮道:“大伯,论爱财,浅浅更胜过你,但这一次出钱赈济她都没二话。因为她知道钱财之事,眼下于我林家而言去了又来,今日少了明日又添,只要我一身不辱,咱们家里的人何时有被人为难过。”

  “这名望和仁德,并非随手可得,财散而人心聚,既是有利于人,亦是有利于我,而在什么位子做什么事,是利人利己相合之道。如利人实利己的根基,而遇事而为人除害,即是导利之机。这两话并非我常念叨的,近日读了一本菜根谭也讲过。”

  大伯恍然道:“所以潮囝你散财赈济是为了名?”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大伯,众人都知我为造福乡里,若是再好名,外人视之诈善。倒是大伯你为利而名,倒是能成善业,故而这两个月赈济百姓,我宁可游山玩水,也不在家里,都是假手于大伯,三叔,此的意思你们明白了吗?”

  大伯闻言拍腿道:“原来如此,潮囝都是你的一片苦心,我错怪你了。赈灾这件事包在我与你三叔身。”

  见大伯远去,林延潮终于吐了一口长气。

  灾害渐渐平定,省城恢复了原状。

  因为奏朝廷表彰赈济的名单里没有林延潮。省里不少官绅,读书人倒是暗为林延潮鸣不平。故而有些同案旧友不免门相询,林延潮反而替赵参鲁开解几句,说这是大伯三叔的主意,而并非来自自己,故而不敢列名。林延潮如此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众人不由更是敬佩。

  自己不为名声而赈灾之事,反而名声自来。

  而大伯,三叔以往不过省城普通官绅,因此此事倒有了善人的名声。

  府县的地方官员因为赵参鲁之故,不敢明面的感谢林家的赈灾之举,但是不少官员对大伯不再是表面的客气,而是从心底的一等尊重。

  在众人感激之下,倒是令大伯觉得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深深感激林延潮的先见之明。以后大伯倒也是常常乐意替乡里作一些好事。

  见大伯有了这等改变,林延潮也是高兴,虽不能治国平天下,但能修身齐家足矣。

  林延潮继续赋闲的日子,不劳心劳力周游于山水之间。

  天下之事自有贤亮来任之。

  居官的时候,整日想来归隐,而归隐的时候,整日思着朝廷的事,自己能不能复出,这都是痛苦的来由。

  闲暇时读一读书,与人下棋闲聊,赏花观月,这才是我辈致仕官员当办的事。

  不知不觉,已是初冬。

  天气已寒。

  福建巡抚衙门里,一栋小楼,赵参鲁正双手负后看着这满院子里的萧瑟景色,心有所感。

  他对身后矮胖,高瘦两位师爷道:“本院自来福州任巡抚已是有两年多了,自年初时倭寇应对之策不利后,是一直心惊胆颤。”

  “为了解此危局,本院派人进京托人找时任兵部大司马的曾同亨帮忙。哪知好容易打通了门路,结果曾大司马因与内阁失和,向天子请求乞休还乡。”

  “好容易才铺垫好的关系一下子断了,之前打点用了两三千两银子都泡了汤。幸亏请托的人也是得力,另找了现任兵部尚书王一鄂,最后总算是将事揽了下来。”

  高瘦师爷笑着道:“这一次的事对于东翁而言,实在是塞翁失马啊,不仅化险为夷,还搭了王大司马这参天大树,对于东翁而言实在意外之喜。”

  赵参鲁闻言笑了笑,有些得意。

  矮胖师爷道:“这王一鄂不仅是兵部尚书,还是大九卿之一。东翁任福建巡抚两年以来,可谓兢兢业业,若是将来王大司马能帮东翁说一两句好话。东翁大有可能回京授官,到时候东翁是三品的京卿了。”

  这话正好说了赵参鲁的心事,但他面却否认道:“你这如意算盘倒是替本院打得很响啊,但这一步是有多难,三品京卿即为廷臣,可以出入于阙左门下的廷议之。”

  “这多少官员一辈子卡在本院这一步。非有大机缘不可得也。”

  两位师爷一并道:“东翁身有紫气,位列京卿那是迟早的事。”

  赵参鲁点点头道:“承你们吉言吧,再说林宗海那黄口小儿都能为三品礼部左侍郎,本院身为先帝钦点的进士,为官二十多年,又为何不能为京卿呢?”

  两位师爷都是称是。

  赵参鲁道:“这一次赈灾,本院没有把林宗海的名字报去,他可有不满?”

  矮胖师爷道:“没有半点不满,还一直在同乡面前替东翁开解呢。”

  赵参鲁失笑道:“看来他终于有些明白,现在不是他任京堂的时候了。”

  高瘦师爷笑着道:“那是当然,合省下唯有东翁能一言九鼎,一名致仕部堂又哪里能说得话呢?前刑部侍郎洪朝选得罪了巡抚,还不是一句话给杀了。”

  赵参鲁摆了摆手道:“不去理会他,你们二人写信吩咐京里的人多用点心,替本院好生打点。几位大九卿,吏部兵部的官员的炭敬冰敬,以及三节两寿的贺仪都必须按时送门去,礼数必须周到,不可怠慢。”

  两位师爷一并称是。

  赵参鲁转过身来双手按了按,不忘笼络人心地道:“只要本院这一次能拜京卿,少不了你们两位的好处。”

  两位师爷不有感激涕零地道:“我等愿为东翁效犬马之劳。”

  赵参鲁闻言大笑,捏须自得道:“前一段本院找人算命,说我还有十年官运,看来还不止是京卿。”

  高瘦师爷凑趣道:“看来他日要称东翁一声部堂大人了!”

  闻言三人一并大笑。

  在这时候,下面有人来报,一名官员手持一封紧急公奉。

  赵参鲁显然是不喜欢有人这时候打扰了他的好心情,他打开这盖了火漆的公一看。

  这不看还好,一看顿时全身下一哆嗦。

  “东翁!”

  两位师爷一左一右连忙前搀扶。

  赵参鲁到圆凳坐定,一旁的下人立即端了一碗参茶奉。

  赵参鲁咽了半口,长顺了口气,然后示意自己无事。

  “东翁,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参鲁闭目半响,这才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人算不如天算,真是朝有人好做官!也罢,随他去也好,你们立即吩咐下去,挂牌子出去,说我身子不舒服,这两日的不见客。”

  “那么公呢?”

  “一切公转到藩司。”赵参鲁有气无力地道。

  福建布政使衙门里。

  左布政使宋应昌正好整以暇地坐着,手里拿着烟叶在吸。

  却说这烟叶是从海外传来的,福建已有百姓种植烟叶。

  宋应昌到福建任官后身子不好,当时传说烟叶还有祛湿的功效,于是拿来抽着玩。

  宋应昌吸了会烟,这时下面一名随从来低声道:“老爷,这巡抚衙门挂起了免见的牌子。”

  “哦?”宋应昌放下烟杆然后道:“什么时候的事?”

  “在刚才。”

  身为左布政使宋应昌可谓时时刻刻盯着巡抚衙门一举一动。

  宋应昌起身踱步一阵,然后有人来报说巡抚衙门来人。

  一名吏员入内道:“启禀藩台,这几日抚台身子不舒服,他说一切公应事暂转至布政司衙门处理。”

  “身子不适,丞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不舒服。”宋应昌一肚子狐疑,他深知赵参鲁此人不会无的放矢,肯定是又在作妖了。

  于是宋应昌道:“丞身子不适,那么我也当前去探视方是道理,来人备轿。”

  那吏员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抚台大人说了不见客,藩台大人不要白走一趟。”

  “哦?那我非要前往呢?”

  宋应昌质问道,这吏员满头是汗,宋应昌方面紫髯,望去官威极重,即便他是巡抚衙门里的人,也是不敢在他面前打马虎眼。

  吏员吃不住当即将一份公交去道:“藩台看了这公明白了。”

  宋应昌一脸狐疑地将公过目后,尽管表面看去他不动声色,但这吏员还是看出对方的眉心动了动。

  “原来如此啊!”宋应昌抚须,神色却淡了下来,脸还有些嘲讽之意,“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那官吏闻言不由大窘。

  “下去吧!”

  官吏一拜后即离去。

  宋应昌看了看手公叹道:“不到而立之年竟……古往今来也没有第二人啊。”

  宋应昌当即吩咐道:“来人!”

  一个时辰后,三元坊外已是停满的官轿。

  但见轿帘掀起,一名名头戴乌纱的官员踏出轿子。

  官员们的身多是青绿二色官袍,腰间皆是乌角革带,众人见了面都是相互作揖,然后面对着三元坊的牌匾说说聊聊。

  坊内坊外百姓不知发生了何事这么多的官员都聚在牌坊底下。

  奈何四面自有官兵维持秩序及清道,百姓们无法过去相询,于是看热闹地站在一旁。

  令百姓们怪的是这些官员们虽然到了,但却这么站着聊天,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片刻后,但听鸣锣齐响,一排排的大轿又是停靠在三元坊前。

  但见蕃臬衙门的大员陆续下轿,他们一身绯袍,望去极是显眼。

  “藩台大人,三元坊到了。”

  宋应昌闭着眼睛在轿内养神,闻言问道:“各衙门的官员都到了吗?费藩台呢?”

  “诸位大人都到了,都在候着你大驾呢。”

  宋应昌闻此这才挑开帘子下轿,但见右布政使费尧年,按察使陆万垓等众官员都向宋应昌见礼。

  宋应昌点点头道:“如何?知会林府了吗?”

  “方伯不到,我等不敢擅自作主。不过听闻林部堂此刻不在府,而是在书院。”

  宋应昌点点头道:“也好,那我们去书院是。”

  “方伯,这边请。”

  宋应昌摆手道:“又不是第一次来,怎么走我晓得。”

  说完宋应昌袖袍一甩,一个人走在前头,身后五六十名一省大小官员跟在宋应昌身后,径直从三元坊的坊门经过。

  不过行了五六十步即到黛瓦白墙,挂‘鳌峰书院’匾额的书院前。

  宋应昌见书院大门紧闭,停下脚步。

  福州知府王士琦当即亲自前敲门。

  三响过后,书院门开了半扇,一名穿着黑衣的门子探出半个身子道:“书院今日正在授课不见外客。”

  王士琦笑着道:“我乃福州知府王士琦,要见你们山长。”

  那门子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外头站着好几十名官员,还有不少人穿着绯袍。

  他当即支支吾吾地道:“山……长正在书院里……授课,小人这去……通禀。”

  “慢着!”

  但见宋应昌开口他言道:“书院是传道授业之地,昔日贤人授业学生,是君王拜见也恭恭敬敬等到贤人授业以后方才求见,这方是尊师重道。”

  王士琦对门子道:“你听见了吗?方伯有令,你不要通报了,在前面给我们带路是。”

  而此刻鳌峰书院里。

  崇正讲堂外,庭院里一排大树茂密参天。

  书院里的斋夫正在清理打扫着落叶。

  林延潮身披氅衣,手持书卷正在讲堂向学生授课。

  堂下学生听得入神,丝毫不闻窗外之事。

  而这时一阵劲风吹过,地黄叶作飒飒之声后直青云。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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