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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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渊阁。

  林延潮于值房内接见,礼部尚书于慎行,国子监祭酒萧良友,翰林院掌院事余继登,他们三人皆微微屈身坐于侧席。

  “既是议了这么久,这两京十三省的乡试之事就如此定下吧!”林延潮呷了一口茶。

  其余三人都微微挺直背心:“谨遵阁老钧命!”

  林延潮笑了笑:“让仆送一送诸公!”

  夕阳于西,将紫禁城内外镀上了一层金色。

  但见余继登,萧良有走在前面先行告辞,而林延潮,于慎行二人落在身后款款而谈。

  “治理天下,首在择贤,何为贤也?不单单是士人之贤,譬如子贡范蠡,也是商之贤也,墨子鲁班,工之贤也,神农嫘祖,农之贤也。让百姓以贤为师,树立风气,让四民平齐,正天下之本。”

  于慎行道:“故而阁老以贤为师,运于科举之中。”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今岁的乡试,明年之会试,都是我入阁以来着手要办的首先之事,要为国家多取些经世致用之才。”

  “何为经世致用?就是不拘一格的人才。我们以往取士,书呆子取得太多,身为官员不识桑麻,不知匠造,不懂经济,不通民生,这样的官员不说他们能不能为官一任。只说不知如何通商惠工,又如何真正懂得何为四民平齐呢?这任贤之道,仅凭一个德字,不足以造福于百姓,还必须德才兼备啊。”

  于慎行道:“阁老所言极是,能通商惠工就是经世致用,能经世致用方即是才。但是以往在会试中用经史并重择才,已经引起不少非议了。又在乡试之中放宽,恐怕下面的人又要起议论了,甚至引起士林反对。”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也想让天下读书人多等一等,但时不我待。用事变法,非要有一帮能知经世致用的博才通才不可,而当今之士不如唐宋多矣。故而我才主张不仅是要于会试上,乡试必须在策论上着重于经世致用,至少不亚于经义八股的分量,边远之地可以稍稍酌情,但两京乡试必须一寸不移。”

  要知道明清两朝经义取士,非常折磨读书人。很多投机取巧之辈,都在乡试会试的大题中用过去背诵的程文往上套。甚至出现了七道经义题蒙了七篇最后考中进士的例子。

  考官对此不以为然,反而欣赏此子记忆力超群。而在童试中为了避免如此蒙题局面出现,只能考各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截搭题,所以与其如此倒不如扩大考试范围。

  不过林延潮在会试中的改革,还是遭到不少读书人反对的,因为书籍很贵,很多贫寒考生除了四书五经又去哪里买书拓展知识面。

  清朝洋务运动后,有识之士也意识科举取士之弊,也增加了策问题的分量。

  当时有一题目,项羽拿破仑论,顿时考倒了一大片考生。

  一位考生满是疑惑地答曰,夫项羽乃拔山盖地之雄,岂有一破轮而不能拿乎?非不能也,势不必也……

  今人看起来是笑话,但在当时却不是,而作为一名官员,不敢说各个方面精通,但知识面一定要广,对于各行各业,方方面面都要知道一些,最好还必须有快速学习的能力。

  这不是单单用经义取士就可以培养出来的。

  因此不少官员们就只能什么事都交给科举不行,却能经世致用的师爷来办了。但权力的托管,必是弊病丛生。

  所以会试当初经林延潮改革,已经是一个经义策问并重的局面。

  这些年会试策问题,考官们已是经常出一些真正经世致用,甚至于直指时弊的题目,一扫过去头场七道经义题定去留的弊习。

  现在赴会试的考生,就算蒙对前面七道经义题,但后面的策问题言之无物,就算经义题答得再花团锦簇一样要罢落。经义定去留,策问定高下的科举规矩一去不复还了。

  而之前担心考试范围放宽导致贫寒读书人落第局面并没有发生,相反有志于进士的举人,继续在各间藏书丰富的书院中继续深造,与师长同学切磋经世致用的学问,不少地方嬉游散漫的学风甚至为之一改。

  现在此策从万历十七年会试至今,其中也不是没有反复过,如万历二十二年时,林延潮不肯赴任大学士,朝野上下不少人打算废除此法,重新回到纯以经义取士的路线上。

  林延潮曾致信给赵志皋,张位让他们不可动摇,同时抱病出任礼部尚书的罗万化也是不赞成,故而万历二十三年会试仍旧如故。

  至今此策已经行八年,林延潮入阁后将会试这一套再推广至乡试之中。也就是说将科举改革的对象从脱产读书的举人,再拓宽至脱产读书的秀才身上。

  别看这一步,已是从影响数万人扩大至几十万人的命运。

  于慎行听到林延潮的解释后叹服道:“我终于明白为何阁老当初所言,治国贵在长策,贵在绵绵用力,久久为功。这治国之道就必须循序渐进,一而贯之,于某不才,唯有全力去办!”

  林延潮放缓脚步道:“还有乡试正副考官人选一定要慎之又慎,若所选考官不合适,不仅误了国家的抡才大典,更不知误了天下多少俊才。”

  于慎行闻言从袖中抽出一个条子道:“此事我与余掌院商议过了,对于考官人选预拟了一个名单,特来请阁老过目。”

  林延潮看了名单上列着的翁正春,史继偕,周如砥等名字,点点头道:“果真都是德才俱佳,通变开明之士。”

  林延潮将条子还给于慎行又道:“此外还有两京十三省的卷子,礼部勘磨必须要严,无论正卷备卷草卷都不可少,若有通篇不知所云之词,又能及第者,发现一例查办一例,放出话给这些考官,就说若查出有鬻卷之事,本阁部必予以重究。”

  “最后推举上来的两京十三省正副考官必须再经过内阁考试堪合,若不合意者一律罢落。”

  原先乡试考官是由礼部,翰林院复核,不过走一个过场,但现在林延潮将权力拿到了内阁中。当然此举侵犯了权力边界,容易引起礼部不快。

  但见于慎行叹道:“阁老所虑之深,于某实是感慨良多。不过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阁老答允。”

  林延潮笑道:“可远兄只管说就是。”

  “等众考官考完出京时,还请阁老赐见一面,亲自耳提面令一番。”

  闻于慎行之言,林延潮会心一笑:“这有什么难处,乐意之至。”

  于慎行也是笑了。

  “还有一事,礼部右侍郎空缺,可远兄心底有什么人选?”

  于慎行想了想道:“少詹事冯琦可,不知阁老意下何人?”

  林延潮笑道:“那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于慎行亦是抚须笑着。

  这冯琦是于慎行的年家子,推举他出任礼部右侍郎,当然是林延潮识贤用贤。

  不仅冯琦,林延潮这一次回朝,也是力荐邀钟羽正回京任太仆寺少卿,于玉立复官刑部郎中。

  这二人当年都因林延潮焚诏之事牵连,钟羽正担心被王锡爵打压主动辞去了吏部都给事中之职位,而于玉立则为林延潮不平上疏辞官回家。

  现在林延潮入朝后又重新向吏部推举了二人。

  再说孙丕扬不容于张位辞官回乡后,接替他出任吏部尚书是南京吏部尚书蔡国珍。

  张位鉴于一直以来的阁部不和,一心要寻能够支持自己的吏部尚书。蔡国珍为张位的同乡,于是张位在对方出任吏部尚书的事上出了大力。

  但哪知道蔡国珍出任吏部尚书后,却没有完全投靠张位,竭力让吏部的人事权独立于内阁中。

  对于此朝中清流也不好说什么,拿他与宋纁,陈有年,孙丕扬等几位前任吏部尚书比较,风评中称蔡国珍风力虽稍逊,但情操自持甚高。

  无论怎么说蔡国珍出任吏部尚书,终于使一向激化的阁部之争稍稍缓和下来。内阁在张位的主持下权力得到集中。

  而对于林延潮所请钟羽正,于玉立二人,蔡国珍自不会驳林延潮的面子,但也没有得到提拔,不过是原官复任而已。

  可是在推举冯琦出任礼部右侍郎之事上,仅仅是蔡国珍,于慎行支持不够,三品以上官员任命需经九卿廷推。

  林延潮在此事上要得到张位支持方可,此外总督义学侍郎自林延潮离京调至朝鲜前,就空缺至今。林延潮打算推举萧良有出任,至于空缺出的国子监祭酒林延潮则打算推举叶向高。

  推举冯琦,萧良有,叶向高他们中任何一个并不难,但一开口要推举三个,此事上他与张位尚未有默契。

  这日林延潮回府得知汤显祖求见。

  林延潮闻此微微一笑,汤显祖现在是郭正域的幕僚,同时与张位关系极佳。

  汤显祖与张位如何结缘,要从张居正说起。

  当年张居正为了给张懋修,张嗣修中进士造势,故而请天下名士为他两个儿子炒作声誉。

  如沈懋学,汤显祖,萧良有都在邀请之列。但汤显祖委婉谢绝,结果没有中进士,最后去南京国子监游学。

  而当时张位因为替反对张居正夺情而被廷杖的赵用贤,吴中行等求情而被贬至南京国子监任司业。

  于是二人就在南京国子监相识,因为他们都得罪过张居正,且都是老乡,又是师生关系,故而二人相识后交情极好。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二人交情一直保持了多年。汤显祖的牡丹亭第一次排演就是在江西滕王阁,当时已经下野的张位与南昌官员一并观看,赞不绝口。

  汤显祖作为郭正域的幕僚后不久,就被派到京中打点关系。因为有汤显祖,张位这层关系,郭正域在辽东巡抚任上很是顺手。张位让林延潮推迟入阁的意思,也是汤显祖在其中代为奔走。

  “义乃久违了!”

  汤显祖看着林延潮也是感慨良多,当年二人一起考进士,后汤显祖到燕京时报做事,报馆查封后,他又浪迹天下。

  辗转多年,不知不觉间这位当初的后起之秀已官至宰相。

  二人说了一番别来之情,方才坐下。

  汤显祖道:“我这一次来,是张次辅有几句话想与阁老商量。”

  林延潮心道,我也正想与他商量。

  汤显祖问道:“阁老可知皇长子婚冠之事?”

  林延潮点了点头,此事要从万历二十四年说起,当时赵志皋等内阁大学士及群臣一致请求天子给皇长子上冠礼。

  在此事上,文官们打起了小九九。这事关乎一个问题,就是皇长子冠礼时就要定名分了。

  皇长子是亲王就要用亲王礼服,若是太子就要用太子的礼服。

  若是用亲王礼服,也就是倒退到三王并封的路线,那么必然是满朝大乱,无数文官又要宁可乌纱帽不要,也要来骂天子了。

  但若用太子礼服,那就必须要先册立太子。

  其实群臣就是用这个办法,变相劝立东宫。天子与大臣们争夺这么多年了,直接劝立太子就是找死,所以用加冠来迂回劝立。

  本来皇长子出阁读书,局势已经很明朗了。但天子对皇长子加冠这事上又犹豫了。

  万历二十四年整整一年过去了,天子就是不表态,反而问了一句令人气结的话,皇三子什么时候出阁读书?

  到了万历二十四年三月,大臣们又急了。

  汤显祖道:“首辅因老病已在家休养一个月了,而陈阁老也是染疾病重,怕是时日无多。身为次辅张阁老于满朝议储的舆论之中,看来势必又要替元辅挑起这个头来。”

  “真是难为次辅了。”林延潮叹道,这倒是他心底话。

  “次辅说他一人势单力孤,想问一问阁老意下如何?”

  林延潮道:“不知为何次辅不亲自与林某商量?”

  汤显祖道:“此间有些难言之隐,在阁内人多口杂,次辅不方便直言。这些年来,元辅年老体弱,国事多由次辅代劳,之前吏部与内阁不和,也是次辅以雷霆手段处置。而这一次百官请皇长子婚冠,元辅又不出面,而又是让次辅来办着实为难啊。”

  林延潮听了神色有些变化,当即道:“我明白了。”

  汤显祖道:“次辅言林阁老是自己人,才托汤某将这些肺腑之言道出。”

  林延潮想了想微微笑道:“眼下元辅称病在家,只要次辅能将皇长子婚冠之事办成,那么以如此大功,晋位首辅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汤显祖垂头拱手道:“阁老真是慧眼如炬!”

  “你转告次辅,此事某必鼎力相助!”林延潮笑道。

  汤显祖闻言大喜道:“有阁老这一句话,次辅就放心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

  万历二十五年四月,紫禁城又遭雷火,这一次波及慈庆宫附近。

  幸亏宫人防御得当,不过烧毁了几十间屋舍,但皇长子无恙。

  但因此事京内顿起波澜。

  就在紫禁城失火前,张位象征性的征询正在养病求退的赵志皋意思后,就彻底将他放在一边。下面张位与林延潮,沈一贯一起联名在奏章里上奏,依大明会典皇长子十二或十五行冠礼,婚礼则以十五十六为期,故而奏请天子在今年行冠礼,明年行婚礼,至于皇三子出阁读书可以在明年办。

  这主意是张位提出来的,他是绞尽脑汁,才出了这个主意。同时他心底也有小九九,赵志皋求退,眼下他若将皇长子册立的事办下来,那么无疑将会声望大振,如此能够顺理成章地取代赵志皋。

  张位心想皇长子冠礼,婚礼与皇三子出阁读书的时一起提了,天子这回总不能装着不知道或者答允一个否定一个吧。

  不过张位还是低估了天子的下限,但见天子回复说,既然如此,皇三子就定在明年春出阁读书,皇长子冠礼,婚礼令礼部议一个日子……

  皇三子不必议日子,而皇长子议一个日子的意思就是待定。

  一个月后慈庆宫失火。

  这一天几百名官员拥在皇极门门前,张位率众大臣们以问安的名义,再度请天子早行皇长子册立冠礼,婚礼。

  大臣们的理由也很充足,皇长子之事一再拖着,那么这一次慈庆宫失火就是一次告诫。

  所以张位与大臣们在皇极门前集体请求天子早行冠礼,若是天子不答应,他们就不走。

  林延潮默然站在张位身旁,与他一起顶着日头等候旨意。

  林延潮很明白天子的心意。

  自从皇长子出阁读书时,大臣中其实不少人也是早看出来了,对于储位天子早意有所属。

  但现在这一幕有点类似天子很乐意要大臣们如此三请五请地求着他,至于大臣们似也很乐意作秀,将来有一天也好论一个拥立之功。

  不久田义与一干穿着红袍的太监从皇极门小门步出。

  百官们正被日头晒得头晕眼花,一见田义却都是打起精神,又变成了一副我能够再站两三个时辰的样子。

  “诸位大人都散去吧!皇长子何时冠礼,婚礼,皇上心底早有打算,咱们这在这里拄着,是要置皇上于何地呢?”

  众官员们闻言不答。

  田义走到张位,林延潮,沈一贯面前几乎低声哀求道:“几位老先生,百官聚集在此也不是个办法,求求你们发个话吧,让诸位大人散了吧!”

  张位看了田义一眼问道:“今日在场的都是忠心于社稷的大臣,皇上没有旨意,我等是不会散去的。”

  田义道:“这……”

  张位微微笑了笑道:“如果皇上有旨意,那就请田公公宣旨吧!”

  “张老先生,你这是何苦来自讨没趣呢?”

  张位道:“皇长子出阁读书三年,储位至今未立,百官皆归罪于内阁。今日乃仆职责所在,无论如何定要请圣裁!”

  “好吧!”田义点了点头。

  然后田义看向百官,尖着嗓子道:“诸位大人,皇上有谕,慈庆宫年久失修,又兼这一次失火了,如果在此为皇长子加冠大婚,岂是体面之事?故而着令户部先拿出一笔钱来修葺慈庆宫,如此加冠大婚之也可进行。

  张位等众官员们闻此都是精神一振,有个说法就好了。

  张位看了一眼身后的户部尚书杨俊民,杨俊民向他点了点头。

  张位当即道:“皇上所虑周详,此臣等万万不及,还请皇上放心,此事众臣工必竭尽所能。”

  张位又道:“田公公,不知皇上修葺慈庆宫需用多少钱?”

  田义笑了笑道:“不多,两千四百……万两!”

  此言一出,百官骇然。

  一位耳朵不太好的官员点点头道:“不多,不多,拿个两千四百两修个慈庆宫,这是太子应有的体面。”

  一旁的官员闻言无不翻白眼。

  “田公公,太仓一年之税入也不过四百万两?你可是传错了话?”张位面色铁青地问道。

  田义连忙摆手道:“张老先生,咱家哪有这个胆子敢假传错传圣旨?皇上金口两千四百万两银子少一个钱都不行。”

  张位闻言后,顿觉的双手冰凉,一阵头晕目眩,一旁的林延潮听得真切,此事虽是由张位挑头,但身为三辅的他也是不免有些感同身受。

  两千四百万两?

  这话也是一国之君能讲的?

  你真tm好意思?

  林延潮微微搀住张位道:“次辅……”

  张位摆了摆手示意无妨,然后向田义正色道:“两千四百万两,此乃六年之国入,朝廷上下,天下臣民还需六年不吃不喝才可积攒这么些钱财来,何况现在太仓年年亏空,还请公公将仆的话禀告陛下!”

  田义苦笑道:“张老先生,你就别为难咱家了,咱家只是奉旨来传个话的,有什么话你还是上本和皇上说吧,诸位大人既是已经得了旨意就散去吧!”

  说完田义向张位,林延潮,沈一贯挨个欠身赔笑然后才离去。

  而张位立在皇极门前的台阶上,良久无语。

  沈一贯凑近林延潮道:“为今之计还是劝次辅及诸位大人退去,再作计议。”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沈阁老,你看……场下。”

  但见广场上百官议论不休,不少官员义愤之情溢于言表。

  林延潮道:“今日之事,百官绝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一旦激起众论,犯天下清议,到时争相上疏,到时阁内就不得清静了。”

  沈一贯见这一幕也知林延潮说得对。

  而这时候,突然一阵喧哗!

  但见一名官员怒声道:“郑指挥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众人看去,但见是锦衣卫带俸指挥使郑国泰。此人是郑贵妃兄长郑承宪之子。之前令吕坤罢官的《闺范图说》一书正是郑贵妃授意郑承宪与他父子二人刊发,并擅作主张将郑贵妃名列其中。

  不少官员对郑国泰早有不满,但碍于其国舅的身份上,却不能如何。

  但见郑国泰在百官面前侃侃而谈道:“没什么,我也是皇长子计较,诸位只是一心请旨意,如此又将君上与皇长子的父子之亲置于何地?”

  “但是诸位大人,说得也有道理,皇长子今岁已是十六岁,正是适婚之龄。故而我想不可拘泥于古礼,可先冠婚,后册立!如此也是为了皇长子计,为了陛下计啊!”

  此言一出,百官一片哗然。

  而且竟有不明所以或别有用心者替郑国泰鼓噪。

  郑国泰目视百官自觉得计,眼下赵志皋病退,陈于陛病故,张位受挫于君前,正是他出来引导舆论的时候。

  于是他就在此公然与官员商议,皇长子应该先冠婚,后册立。一旦事成,不仅天子的烦扰自解,皇长子册立之事也可以继续拖延下去。

  郑国泰当即从袖中拿出奏本,对身旁官员道:“这是本官起草的奏本,不知诸位以为如何,还请大家先行看过!不论上与不上,总是一个办法!”

  有的官员心想,郑国泰这厮好是无礼,待我从奏本中寻他错处再行批驳。哪知郑国泰正要如此,只要有了话题,就有了争论,到时候自有持支持与反对正反之间的读书人,而他正好乘势将水搅浑。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言道。

  “拿来与我看看!”

  郑国泰抬头看去,见到面前围着的百官已是左右散开。

  但见一名身着大红蟒衣,腰佩革带的大臣负手走下台阶来,他经行之处官员无不退开数步,躬身行礼时口称阁老。

  此人正是三辅,文渊阁大学士林延潮。

  “拿来!”

  面对如此气势之下,郑国泰顿时脑中一白,不由自主地伸手将奏本交了上去。

  林延潮拿起奏本看也不看一眼,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祖制,本朝外戚不得与闻政事!”

  说完林延潮将奏本掷在对方脚下,郑国泰被面斥后,满脸通红地从地上捡起奏本狼狈而去,只闻身后传来一阵哄笑。

  而台上的张位,沈一贯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二人不由心道,若非林延潮今日不知道如何收拾。

  但不用想次日肯定有无数言官弹劾郑国泰。如此将祸水东引至郑贵妃那边去,而他们也可顺势下台了。

  皇极门那场风波自有讲官将此禀告给了皇长子。

  慈庆宫依旧是那等破坏的样子。

  皇长子听完禀告后,继续在殿中默默读书,而孙承宗伺立一旁。

  方才皇长子听闻那两千四百万两之事一言不发,这令孙承宗有所担心。

  见皇长子仍是用功的样子,孙承宗不由道:“殿下,今日差不多,可以歇一歇了。”

  皇长子笑了笑道:“书犹药也,善读之可医患也。先生交待的话果真有道理,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多读读书,心底也就能够通透。”

  孙承宗垂头道:“殿下能用功,为学必能日增,不过万事也当适度啊。”

  皇长子合上书卷望着户外道:“这气候已是较寒冬腊月时好多了,至少不用在殿内升炭。”

  “去年冬天时,宫里运来的炭火烟气很大,在殿内生炭十分呛人,但不升炭却又冷得发抖。”

  “故而只能升一会炭,又停了一会。我就趁着这空隙去走一走逛一逛。但在外人看来,宫里送来的劣炭极多,如此看似有多关怀我一样。”

  “殿下……”孙承宗垂头道,“是我等无能。”

  皇长子摆了摆手道:“先生万万不要这样说,这样外甜内苦的滋味,我倒也还是过得。至少几位先生都是极看重我的,比当初在宫里整日看人脸色好多了。”

  “只是我……我还是想回宫里,我……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母妃了。我都差一些忘了母妃的样子,只是在夜中常梦到母妃来看我,但我却是如何也看不真切。等到真要看清了,梦倒是醒了,枕上已是湿了一大片。”

  孙承宗闻此不由垂泪。

  “我知道父皇将我安置在慈庆宫是有意栽培,是为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但我倒是羡慕三弟与贵妃娘娘,能够一家团聚,而我却见母妃一面也难。”

  孙承宗拭泪,摇了摇头道:“殿下不可有此念头,现在百官都在请册立殿下,皇上纵使顾念父子之情,但也是不愿在这场合下看见殿下,万一生出什么事来则功亏一篑。等殿下婚冠之事一定,再行奏请不迟。”

  皇长子闻言愣了半响道:“好吧,就依先生所言,我再读读书。”

  孙承宗忧心道:“殿下只要记住外朝的大臣们都是心向于殿下,朝中纵有少许奸人也不成气候。”

  皇长子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之前若非林阁老,三王并封之事已成,今日在皇极门前,却又是林阁老仗义执言,这份恩情我不知如何报答。”

  “林阁老不仅是为了殿下,也是维护社稷纲常。等殿下等正位东宫后,形势必是比今日有所改观。”孙承宗说到这里自己都没有底气。

  皇长子道:“这些年多少台阁,官员因我的事被罢官,被流放,我在慈庆宫住的是战战兢兢,我看除非林阁老当国,否则我就没有出头之日。”

  孙承宗为难道:“殿下,现在不可操之过急,何况林阁老这才刚入阁,根基未稳……”

  皇长子道:“孙先生放心,我没有勉强林阁老的意思,他是如仙人一般的人物,就连功名将相,也不过顺手而为之。当初他主张为张文忠公恢复名位,我就知道他是要为救时宰相的!若有机会替我转告他,还是以国家大事为重!”

  孙承宗看着皇长子有些吃惊,他没料到皇长子居然如此聪睿,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凭心而论皇长子的才干确实一般,但有这番见识已经是胜过古往今来许多帝王。

  孙承宗不会将这些话直言道出,否则就是谀君了。他收敛心神,而是道:“殿下放心,孙某必会转达此言给林阁老,再说就算不用林阁老,首辅次辅也会将大事给殿下办妥的。”

  皇长子点点头道:“我可以等,只是首辅已是连疏求去了,仅凭张次辅办得到吗?今日百官奏请如何,你也看到了。是了,先生,多与我说说朝局之事,阁内几位大学士如何?他们与林阁老又处得如何?”

  此事平日里孙承宗与同门们早有议论,但如何与皇长子禀告又要考虑一番说辞。

  孙承宗想了想道:“现今文渊阁内,首辅赵阁老,年事已高,精力不济,除了统筹大事外,细致繁琐的政务都是由张次辅主持。”

  “张次辅为人果于自用,正道直行确实是宰辅之选,但是张次辅精悍敢任之余,政事多所裁决,难免遭来些议论。当初林阁老初入阁时,首辅有意让林阁老一起参预政事,但林阁老没有答允,而是主管科举的礼部,主司舆论的通政司。”

  皇长子听了细细品道:“是啊,次辅果敢任事固然是好,首辅久而久之心底多少担心朝政失衡,故林阁老新入阁之际要他一起参预政事,这既是器重之意,也可能是为了化解与次辅间的矛盾。”

  孙承宗露出欣然之色道:“殿下所言极是,其实入阁之初,不宜挑任大事,后张次辅将朝鲜事相托,林阁老明知朝鲜局势不稳,隐患极大,易从小变至大变,但仍然毅然受命。”

  皇长子道:“若不是如此,就不是林阁老了。对了,还有一位沈阁老如何?”

  孙承宗想了想道:“沈阁老是谨慎之人,他虽以廷推入阁,但却不自持,一直与首辅,次辅相处甚睦,不过林阁老入阁骤然居于其上,就算是圣人恐怕也是有些不喜的。”

  “这张,沈两位阁老在阁经营多年,在朝堂上自有门生故吏,所以林阁老这一次虽受命于危难之际,欲匡扶天下,但一时之间还需与同寅多多商量。”

  皇长子徐徐点头道:“阁臣之间恭谦事君,共襄政事,此乃国家兴盛之兆。”

  孙承宗心底不由欣慰,真不枉费了他这些年的讲学效劳。

  此刻皇长子悠悠地道:“我若有继承大宝的一日,必用林阁老,孙先生这样的栋梁之才,放手整顿朝纲,绝不为肘制之事。”

  孙承宗闻言神色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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