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易鼎
“无耻!”高怀德大声断喝,怒冲冠。
先前看到一个锦帽貂裘的高官喊得声嘶力竭,他还误以为此人会组织起残兵败将跟自己血战到底。却万万没想到,此人居然刚刚掉了几根头,就转身逃之夭夭。
然而,想要策马去追,却已经来不及。剩下的契丹将士像疯了般,舍命上前挡住他的马头。任他用骑枪左刺右挑,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杀开一条血路。
“少帅勿急,他跑不掉!”唯恐自家东主因为贪功而受伤,高延福迅冲上前,护住高怀德的左翼,同时扯开嗓子大声提醒,“赵将军早就绕向了后营,郑将军也不会轻易放任何人漏网。”
“我不是急,我是为这些契丹儿郎不值!”高怀德挥舞骑枪,又挑翻了两名冲上来找死的对手,同时红着脸大声解释。
这绝对不是真话。刚才那个抱着脑袋逃走的懦夫,十有八九就是此番辽国南征大军的副帅萧天赐。活捉或者杀死此人者,必将名扬天下。然而,转念一想郑子明先前明明可以亲自领军攻击契丹人的中营,却把机会让给了自己。高怀德的心情立刻就冷静了下来。同样年龄,本领也不相上下。对方能做到的事情,他相信自己也能做到,并且会做得比对方更好。
“有什么不值的,他们既然敢来抢掠,就应该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知道自家东主心高气傲,高延福也不把他的谎言戳破。一边奋力厮杀,一边顺着对方口风附和。
仿佛是在验证他的论断,周围的契丹武士愈疯狂。一个个瞪起通红的眼睛,喊着谁也听不懂的口号,争先恐后往高家军的枪锋上扑。人数虽然已经不足先前的十分之一,所爆出来的战斗力,却远远过了先前的十倍。
借助高家军被这群一心求死的契丹将士绊住之机,北面上将军,南征辽军副帅,室乙部节度使萧天赐撒开双腿,混在一伙乱军之中逃离了中营。一路跑,一路丢,将被削没了顶部的头盔,白貂皮做的披风,镀了金水的锁子甲,以及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丢了个干干净净。
他不想死,至少不想现在就死。他才四十五岁,还骑得了马,抡得动刀,一晚上连御三女亦不在话下。他在前几次南侵中,都抢到了大量的钱财和珠宝,部落里也存有足够的牛羊和粮食。如同他死了,这些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东西,就要全便宜了别人。
大辽军法的确严苛,但是却未必找不出任何疏漏。只要他能活着逃回室乙部,隐姓埋名藏上一两年,也许就能逃过军法的追究。大辽皇帝耶律阮不得军心,亦不得各部长老之心。说不定哪天就会稀里糊涂地死去。到那时,新皇帝登位,急需寻找支持者,他再站出来振臂一呼……
心中想着回去后如何躲避惩罚的方略,萧天赐越跑觉得双腿越有力气。眼看着就把整座军营甩在身后,彻底融入无尽的黑暗当中。斜刺里,忽然听到一声断喝:“契丹狗贼,别跑,赵某特来送尔等上路!”
“啊!”萧天赐吓得打了个趔趄,本能地朝声音来源处扭头。只见一个方脸将军带着数百铁骑,直接兜在了逃命队伍的侧前方。手中兵器借着马轻轻一挥,就将跑得最快的那数名逃兵,一并送上了西天。
“饶命,我等投降。”一个能说喊话的皮室军将领,尖叫着高举起双手。唯恐动作慢了,成为对方的下一个攻击目标。
“饶命!”“饶命!”“饶命!”四下里,求饶声响成了一片。自知跑不过战马的契丹溃兵,纷纷学着皮室军将领的样子举起双手。用生涩或者熟悉的汉语,苦苦哀求。
“孬种!”赵匡胤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缓缓带住了坐骑。
刚刚策马包抄过来之前,他原本以为此番至少需要反复冲杀数次,才能彻底吓住眼前这群仓惶逃命者。如今一次冲锋尚未结束,对方就果断选择了引颈待戮,顿时令他感觉自己好像一棍子砸在棉花团上,浑身上下都说不出的难受。
“汉语说得越溜,南下劫掠的次数越多!”自家弟弟赵光义的地声音,猛然从他身后响起,就像隆冬时节的北风般,令他的心脏顿时冷硬如冰。
“送他们上路,只杀不俘!”猛地举起熟铜大棍,赵匡胤用全身的力气出怒吼。“杀光了他们,永绝后患!”
“送他们上路,只杀不俘!”
“送他们上路,只杀不俘!”
“送他们上路,只杀不俘!”
……
身后的一众骑兵迅丢下了对敌军的怜悯,策动坐骑,再度朝逃命者起了冲锋。每一次兵器挥落,都有一大批逃命者化作红色的尘埃。
“上啊,反正都要死,跟们拼了!”萧天赐见势不妙,扯开嗓子大声叫嚷。
“跟他们拼了!”“跟他们拼了!”“反正都是死,跟他们拼了!”走投无路的溃兵们大声哭喊着,拎起兵器自救。转眼间,就跟中原骑兵战做了一团。谁也没留意,就在他们拼命的同时,最先出呼吁的那个秃顶同伙,已经再度转身逃之夭夭。
“我不能死,我是北面上将军,我是室乙部的大王!”背对着自家袍泽的哭喊声,萧天赐拼命迈动双腿。
送死的事情让低贱的家伙去干就行了,室乙部大王尸体绝不能跟普通牧人的尸体混在一处。前来截杀大伙的那支骑兵是从右侧兜过来的,军营左侧好像还没动静。如果现在调转方向……
人在高度紧张时刻,往往能爆出非凡的潜能。萧天赐现在的情况便是如此,凭着出色的判断力和出色的奔跑能力,他居然成功摆脱了赵家军的追杀。跟为数不多的几个幸运者一道,逃向军营的左后侧,不多时,目光已经看到了稀稀落落的木栅栏。
“只要将栅栏推倒,然后逃到后面的山谷里,找个狐狸的洞**……”即将逃出生天的喜悦,让萧天赐愈振奋,双腿不停地迈动,将自己跟栅栏之间的距离越缩越近,越缩越近。眼看着就要得偿所愿,忽然间,却听见自己身后的脚步声全都停了下来。
“赶紧啊……”回过头,他大声招呼幸运儿们跟上。不是因为突然心怀慈悲,而是为了找几个同伴,以备不时之需。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忽然变了调。双腿也忽然从屁股往下开始虚,软,变得使不出任何力气。已经扭到后方的头,再也扭不回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不远处,看着不远处缓缓追过来的如林骑枪。
骑兵,像步卒一样,排着整齐横队,如墙而进的骑兵。从头到尾,一眼望不到边。任何妨碍了其前进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件,于双方生接触的刹那间,统统被其碾成了齑粉。
“噗通!”“噗通!”“噗通!”几个同样已经逃到营墙边上的契丹武士,相继瘫倒于地。
他们没勇气再逃,也没有勇气反抗,甚至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只是认命地低下头,双手高举,浑身上下抖若筛糠。
“起来,起来,死战,大辽太祖在看着咱们!”萧天赐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终于没让自己跪下去。哭喊着转过身,直接冲向了如墙而进骑兵。
既然彻底没了逃命的机会,那就死吧!大辽国的北面上将军,怎么着也得死的像个贵人。
一杆冰冷的骑枪,捅进了他的胸口。很快,又是另外两杆。他看到自己飞起来,飞起来,飞起来,飞过所有人的头顶。
“来人,将他们押到一边去,弃械者不杀。”一个清晰的声音,忽然传入了他的耳朵。
地面上,有人快跳下马背,跑向瑟瑟抖的契丹溃卒。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拉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带离战场。
“我刚才应该投降的!”萧天赐忽然感觉到好生后悔,头一歪,死不瞑目。
“好像是个当官的。光顾着丢了头盔和铠甲,里边的衣服却还没来得及换,絮的是上好的丝棉。”李顺儿将萧天赐的尸体从骑枪上甩落,用枪尖儿翻着胸前的衣服辨识。
“别踩烂了,先挪一边去。天明后找俘虏来辨认!”对于宁死不屈的对手,郑子明向来会给与足够的敬重。笑了笑,低声吩咐。
“是!”李顺儿答应一声,用骑枪再度挑起萧天赐的尸体,加脱离队伍,冲向树枝做的营墙。不多时,便将尸体安置停当,笑呵呵地返了回来,“有俘虏说,死的是他们的副帅萧天赐。这下,咱们是彻底大获全胜了。耶律察割听闻萧天赐全军覆没的消息,无论已经走到了哪里,都会吓得掉头北逃。”
“应该如此,希望他还没有疯!”闻听死者是萧天赐,郑子明也是喜出望外。然而,对于局势的判断,他却远不如李顺儿乐观,“汴梁的战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否则,死了一个萧天赐,辽国还会再派别的将领来。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耶律阮决不会轻易放弃。”
“应该能尽快拿下吧!郭枢密可是百战老将,刘承佑怎么是他的对手?”李顺想了想,扭头望着南方的天空回应。
天空中,恰恰有数颗流星缓缓滑落,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你,你为,为什么,为,为什么……”同一片星空下,汴梁城外赵家村,刘承佑扭头看着郭允明,面孔因为剧痛而扭曲,双目当中充满了困惑。
“陛下,你说过,咱们这辈子要生死相随的。您过誓的,您忘记了么?”郭允明缓缓从刘承佑的后腰处抽出横刀,嘴角含笑,目光寒冷如冰。
“郭允明!你,你在干什么?陛,陛,陛下待你不薄……”国舅李业捧着一碗清水赶到,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呆立于地,结结巴巴地叫喊。
郭允明回刀横扫,一刀扫断李业的哽嗓。“别废话,身边已经没一兵一卒了,说这些有用么?”
“啪!”李业手中的破碗掉在地上,碎裂,清水溅起,与喉咙处喷出的血浆一道,将周围的干草堆染得通红。
“呀——”几个随行的太监到此刻才回过神来,尖叫着拔腿逃命,郭允明从背后追上去,将太监们挨个放倒。当他满足的转过身,却看到刘承佑依旧舍不得立刻死去,双手扒住地面,缓缓爬动。殷红色的血迹,在身后洒成了长长的一道。
“陛下,别跑了。你跑不掉的,乖!”郭允明笑呵呵地追上去,用刀尖顶住刘承佑的后心。
刘承佑痛苦地扭过头,哭喊求告:“别杀我,别杀我。朕,朕从没辜负过你。朕把所有的都交给了你,朕为你杀了自己的亲哥哥,杀了史弘肇、杨邠、王章和郭威全家,朕为你已经丢了江山,朕……”
“闭嘴!”郭允明全身力,一刀砍断刘承佑的脖颈。。
血光溅起,刘承佑头颅飞出老远。郭允明快追了几步,将人头踩在了脚下。望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继续咬着牙摇头,“他们都该死,你也该死。老子日盼夜盼,就盼着你们像疯狗一样互相乱咬,然后两败俱伤。呵呵,呵呵呵,不是你为了老子杀了他们。而是老子借你的手,杀了他们。你这个蠢货,真是死有余辜!”
蹲身揪住人头上的梢,他快步走进了屋子。“他们该死,你也该死。所有辱我,害我,得罪过我的人,都得死。谁都不能例外。”
关好门窗,他用火折子点燃窗帘、被褥,柴草,以及一切房屋主人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包括你,包括你们所有人。这辈子杀不完,下辈子继续杀。下辈子杀不完,下下辈子接着杀。生生世世,绝不放过!”
浓烟夹杂着火星扶摇直上,转眼间,就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郭允明一手持刀,一手拎着刘承佑的头颅,在火焰里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打生下来,他就没从这世界上获得过任何善意。
一直到死,这世界也甭想从他身上获得任何善意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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