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条路,北京段修得还算平整,刚出市界,开裂的柏油路面与虫蛀似的大小土坑便紧接着于眼前铺开。“可见……前几批当官儿的……多能敷衍,难怪那个县……穷成那样儿。”黑色桑塔纳颠簸得挺厉害,刑天眼睁睁瞧着这条形同未完工的公路钻进前方的大山之间,看不到尽头,不由得双眉紧皱,“愚公……哪儿寻摸到……这地方儿的。”
刑天怕咬到舌头,三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或许出于相同的原因,副驾驶座上的卓吾什么也没说。即将展开的行动是临时决定的,三天前在东远印刷厂表决,他虽然也投了赞成票,心中却在踌躇。“村儿里的事儿,也经常按村儿里的法子办。”当时他插了一句,但其他人好像没听仔细。
车好不容易稳当些了,卓吾想打破尴尬的沉默,又翻不出恰当的话头儿,两片嘴唇白白磨了好几下。“想说什么?”刑天两眼直视前面的路,蓦地问道。“哦……你……”“想问我累不累?”“哈,对,你怎么猜出来的?”“因为我累了。”刑天深吸一口气,“从早上4点开到现在不带停的,我岁数儿跟这儿摆着呢,还真有点儿吃不消。但丁说他上大学那会儿就学会开车了,你干嘛不学呀?”这问题对卓吾来说太滑稽了,他答道:“买不起车,学了干嘛用?学费也不便宜,不如省下钱来交房租。”“唉,可惜白蛇得多休养一段儿日子。要她跟着来,就能和我换着开了。”“白蛇会开车?”卓吾很意外。“当然,不会开偷不走啊。”“偷?”“她没提过?”刑天语气骤然一紧。“没,我也没问过。”“我以为过年……算了,说来话长,先管跟前的事儿吧。”
车里又静了下来,卓吾低头看看表,快七点半了。纵目望去,耸立的峦嶂间腾起阵阵清烟,清烟升到覆盖山坡的树木的树梢之上,缓缓弥散开来,虽不影响能见度,远远地也有一种朴素的乡景野趣。
依照GPS的指示,跨过一座土冈,桑塔纳离开随时可能把它颠散架的公路,拐上一条二十多年前挖开的进山通道。“但丁查资料,说这是当初用来走卡车的,看来没错儿。”刑天说,“隔了二十年,都没再修整过。”这条通道不怎么宽,是用沙粒、石子儿在黄土上垫出来的,坐在车内也可以清楚地听见沙石击打车轮挡泥板的剧烈响声,不过尽管硌了点儿,却不那么颠簸了。黑色桑塔纳扬着车尾的微尘,深入崇山峻岭,前前后后都看不见别的汽车。
“对这趟任务还有哪儿不明白吗?不明白抓紧问。”刑天的倦意愈来愈浓,需要靠和人聊天保持清醒。“任务本身……呃,还好。”卓吾看出他是在没话找话,“我好奇的是,这次要离开北京好几天,菜市场那儿的工作你是怎么交代的?”刑天得意地一笑,道:“市场北头儿有个孙子开间修自行车电动车的铺子。一个礼拜前区分局端了个撬电动车的团伙儿,发现当中的几个骨干和这孙子是老乡,于是连带查出这孙子多次借自个儿的铺子帮他的老乡们销赃。等办案的干警追到菜市场,这孙子大概是提前听到了风声,早没影儿了。因为团伙儿里管账的骨干也没被逮着,分局就派人到菜市场摸开修车铺的孙子的底儿,想弄清他的失踪与管账骨干的漏网有没有关系。趁这机会我自告奋勇地跟分局的干警说,我特熟悉这孙子,包括丫老家在哪儿都知道,他们允许的话,我立刻上他老家去打听点儿消息。他要正好躲在那儿,我就把他揪回来。”
“他们同意了?”“分局的人没答应,归根结底这是他们的案子嘛。等他们走了,我天天找菜市场领导请示,要求协助分局破案,追踪隐藏在市场中的不法分子,以端正市场内的风气,重新树立市场的良好形象,威慑市场周边心怀不轨的人员。禁不住我三番五次进办公室捣乱,领导想想我留下也没什么用,又听我愿意自带干粮,并把外出这些天算成事假,也就同意了。”
刑天时而严肃,时而粗口,一串话说得卓吾嗤嗤笑起来。“等于这一趟你是一举两得,公私两不误啦?”“哼哼,得了吧,真要去那孙子的老家,咱们就得往南开,沿正南方向出京,而不是像这会儿这样儿朝西北方向开。”“嗯?那偷电动车的团伙……”“我不是说了嘛,那是分局的案子,是否越职助人为乐,在于我乐不乐意。至于形象、威慑什么的,你不会当真吧?”见卓吾无话,刑天补上一句:“这回完事儿了,时间够的话,兴许我会兜一大圈儿去助人为乐。”
卓吾的兴致已被一只展翅掠过的老鸦引到了车窗外,他想起他们正置身于数分钟前所见的“乡景”中,只不过远观时还能体味到“野趣”,此时身临其境,他心中竟泛起一丝冷意。根据但丁对这一地区发展水平的描述,卓吾的想象中呈现的是一大片连着几里难见人烟的不毛之地,不料这里的草木如此茂密。但他很快看出,山上的这些植被不是人工栽上去的。它们不别高矮不排行序不分曲直,争先恐后伸开枝杈,每棵树都试图使自己高出一截,沿着沙石路两边隆起的山坡,它们在有限的土地上相互遮掩相互纠缠,参差不齐地编织成两条绿色的条带,绵延向远方。卓吾从中认出了白杨、野杏、野核桃,它们和其他高大的树木一起鬼鬼祟祟地窥伺着,而那些低矮的小树和灌木凌于野草之上,长得密密麻麻,其间影影绰绰好似蛰伏了什么。
“快到了。”过了有十分钟,刑天提醒道。其实不需看GPS,卓吾也已有预感——路边会偶尔冒出一间废弃的砖砌小屋,像是过去的护林员值班岗亭;有时山脚下会现出一道倒塌的篱笆,后面是一块荒芜的田地;最明显的是,随着似乎快要开到进山通道的尽头,挡在前面的山不再是一片绿色了。
卓吾取出但丁让他带上的迷彩望远镜,只见距离较近的一座不太高的山被砍得光秃秃的,露出岩石的棱角和土壤的颜色,半山腰以下有几处像伤口流脓一般流下沙土和碎石,那是采砂石的铲车开挖的痕迹。再看相邻的两座山,景象也差不多。值得注意的是,远端一座山上竖着好几块正方形的大铁牌子,每块牌子上刷了一个字,连起来读是“峨眉养生谷”。
刑天忽然猛打方向盘,桑塔纳一下子歪下进山通道,轧着灌木和草丛钻入野地,在即将撞上大树时紧急刹住。“你疯啦!”卓吾头一回对前刑警发火。“下车,带上背包还有望远镜,”刑天察看左右,确定此处是隐藏桑塔纳的最合适地点,“咱们走过去。”
半小时后,进山通道尽头外的一座小丘上,刑天和卓吾居高临下,并排趴着,沾了一身土。望远镜如同粘在了卓吾眼睛上,其中的情景令他不禁抬起脏手擦擦额头的汗珠,问刑天:“你怎么知道有这一出儿?”
平地上三个健壮的乡下汉子,一面相互说笑,一面双手插兜守着一根粗大的圆木踱来踱去,那圆木由两个半人高的“X”形木头支架分别架起两端,横于同进山通道相连的土路中央,正好将这路拦腰截住。这场面就在小丘前约三百米的地方。
刑天要过望远镜,说:“我不知道,但从前遇见过类似的事儿。”卓吾忽地想到什么,心立即提到嗓子眼:“刑天,他们会不会有枪?”“哼哼,”刑天苦笑一声,“他们要敢带枪,咱的事儿办着就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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