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街头,随着阴森的呜呜声大作,路灯和广告牌剧烈地摇晃着,不少行人被刮得连脚步也迈不稳。朦胧暮色之中,商益明跟在“芸姐”身旁。他惊奇地发现,和他印象中的女孩儿们不同,李芸清没有拿帽子或围巾把脸裹得眼睛都几乎露不出来,也没有哆哆嗦嗦地缩着脖子、双手深深插进衣兜——她昂着头,下意识摆动的双臂挥洒出优美与从容,那张在商益明眼里永远散发着光彩的面孔完全暴露于冷冰冰的空气中,正迎着他感到如刀一般锋利的寒风,披肩的发丝被轻轻撩动。从走出宏业大厦算起暂未满五分钟,那一双面颊已经透红,但显然它们绝不可能和路上掠过的其他一些女子的面颊一样,突然一扭贴到身体一侧的宽阔的肩头或胸口。
商益明见李芸清左顾右盼,胜似闲庭信步,心中不知是佩服还是担忧。然而这位姑娘偶有几回转过头来,恰与他目光相触,他这种道不清的感觉顿时变成紧张。每回两人都没有说话,李芸清总是淡淡一笑,再将视线投向别处,这又令他觉得十分尴尬。
“芸姐,那,那个……”商益明好歹意识到出于礼貌也不该一路走着却一声不吭,“你平时打篮球儿吗?”“啊?什么……”李芸清诧异地看向他。
大一报到的时候,在宿舍里第一次见到李伟,他说出的第一句话与这句如出一辙。
商益明的生活中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屈指可数,其重要原因是他不善交际。对于不认识或不熟悉的人,即便他有结交的真心实意,也不太懂得如何搭话——在出版社从事编辑部安排的与作者的联络沟通工作,以及在小组活动中执行愚公布置的搜集情报任务时例外——于是往往选择了默默避开。遇到无法避开的情况,他便试着挑一些自己能聊得进去的话题。就这样,以足球或篮球为关键词的提问,几乎成为他向每个有成为朋友的可能的陌生人打的第一声招呼,毕竟他拿不准对方是否对文学和历史感兴趣。比较幸运的一点是,过去,此类“开场白”基本是以“哥们儿”、“兄弟”起头,而足球篮球在男人的圈落里的受欢迎程度无需多言。
“噢,我是想说……后天就礼拜六了。这……这礼拜,你……你在中心这边儿挺忙的,周末你还过来吗?不过来的话就放松放松吧。嗯……打篮球儿就是一种挺好的放松方式,我……以前就老这样儿……”“呵呵,你以前说话好像也没这么碎,至少刚到中心的时候没有。”听商益明打完磕绊儿,李芸清想笑一下,却发觉脸部的肌肉被冻得快要僵住了,“这周末过不过来我自己没办法决定,但有时间的话我会去放松的。只不过,我不打篮球,我喜欢练练其他的。”“哦,好。”“周末要没什么着急处理的事,不用把自己当钉子天天钉在这儿。”“啊?啊,我刚才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明白,我也没有别的意思。谁都需要放松,只要你们小组没派给你要在这周六周日处理的事情。”“我们小组……呃,没有。”
大厦一层有几间快餐店,但都不怎么景气,近两个月来已有两家换了招牌,李芸清看来也没打算进去。出大厦后,他们顶着风向东遛了约100米,沿途有一些小饭馆,可李芸清顶多是在门口瞄了一眼就走开了,这些馆子她都没去过,有的看上去还不及大厦里的整洁。“唉,可惜那家‘过桥米线’搬走了。”她发出这声叹息之际,他们已站在国家领导人光顾过的老字号包子铺开设于这条街的连锁店门外,据李芸清所知,这是大厦附近坚持得最持久的店面,早在中心搬来前就站稳了脚跟。“这里怎么样?”李芸清指指包子铺的招牌,“你应该吃得惯吧?”“吃得惯,我什么都吃得惯。主要看你爱吃什么。”“走。”两人保持着原有的距离,一起进入了包子铺。
大概是过了用餐高峰的缘故,偌大的店堂内仅有不到一半的餐桌被顾客“占据”,不过他们来得不巧,出餐口前有四五个人排着队。“芸姐,你想吃什么,告诉我,然后你去找个座儿,稍等一会儿。”“哈,不用,那么多桌子空着呢。而且,今天也不让你破费。”“呃?不,不,几个包子哪儿能叫破费?”商益明一面说一面迈开大步准备抢奔前台,“我一大老爷们儿,说什么也不能教你掏钱呀。”李芸清抬起手拦住他:“听我说,上次你识破骗子,为中心立了大功,但是一直没有奖励你。今天这顿包子我来请,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姑且算是我代表中心向你表示一下感谢吧。”几句话说得温柔婉转,商益明听得骨头都酥了,哪儿还顾得上细品“奖励”、“请客”、“感谢”的意味?
李芸清足足点了一斤包子,有卖的最好的那种馅儿的,也有单价最贵的。“芸姐,够了。太多了吃不了。”商益明劝道。“我饿了,你也饿吧?”“芸姐”盯着挂在墙上的菜单,又要了许多凉菜,其中还有酱牛肉、醋鱼等荤食。出凉菜的窗口就在出包子的窗口旁边,目前那儿没有别的顾客,商益明让李芸清排上取包子的队,自己则端了两个大托盘过去,将配菜师傅按他的单子摆上的那些早就做好的凉菜盛走。小心翼翼地往他选好的一张大桌走时,他瞥了一眼李芸清的队伍,她前面只剩两个人了。
蓦地,一个粗壮的身影闯过商益明和李芸清的视野。这人穿着一件有点儿显脏的红色粗布大衣,从前台小跑着直扑出包子窗口,直接站到了队首那个人的旁边。商益明放好托盘定睛一瞅,方看清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面皮黧黑,大手粗糙。她靠着窗口的台子,边扫着队首的顾客盘子里的东西,边伸直了胳膊,把手中的单子往窗口里递。商益明走近她的时候,听见了李芸清的低语:“没素质!”他第一次从她的话语中感受到嗔怒的分量。
“师傅?”商益明凑到穿粗布大衣的妇女背后轻声唤道。大概是在唤出第二声以后,这位妇女才反应过来是在叫她,见她回头瞥了自己一眼,商益明继续说道:“买包子得排队。”他语气平缓,穿粗布大衣的妇女瞅瞅他,又眨着眼看看那排成“一”字的三个人,说:“哦,要排队啊。”随即走回去,排到了李芸清后面。
“你先吃吧,我去洗洗手。”而从大堂一角的洗手池返回餐桌,李芸清发现商益明没有动桌上的饭菜,只是凝视着窗外。她循着他的视角望去,但见方才插队的那个女人在包子铺外面,一手提着买的那袋包子,一手拉着一个**岁大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正大口地把包子往嘴里塞。娘儿俩的背影逐渐远去,最终在夜幕的光晕中化作一片模糊。
李芸清坐下来,又同商益明碰了一下眼神。她瞄瞄窗外那娘儿俩刚刚所在的地方,又瞟瞄瞄出包子的窗口,最后询问似的瞧瞧他。他也瞧瞧她,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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