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行秋上一次在昆沌面前施展瞬移之术的时候,曾感到前方有沉重的阻滞,好像连时间都停顿了,如今同样的感觉又产生了,他催动三枚内丹,激发出全部力量,试图再一次突破束缚,只是这一回由逃亡改成了进攻。
就像在一片泥泞的沼泽中行走,每一步都艰难万分,但慕行秋熟悉情况,知道只需迈出最关键的几步,就能踩上坚实的土地。
他成功了,身形在城墙上空消失,前方再无阻碍,他的意念都集中在道统塔内,下一瞬间,他将出现在塔内,与昆沌只有一门之隔。
可他的冒险失败了,他曾经多次在危急情况下施展瞬移之术,终于应验了道统的告诫:法术环境过于复杂时轻易不要瞬移,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撞上什么。
慕行秋撞上一只巨手,跟昆沌的大多数法术一样,这只手无形无色,伸展在离道统塔十丈左右的半空中,将进攻者一把抓住。
施展瞬移之后必须调息数次,时间很短,正常人呼吸一次,慕行秋的法力能在经脉内运转至少十周,可就是这一点停顿,对于斗法却是致命性的,他手里的着魔种藤条来不及做出反应,时机稍纵即逝,魔种即使分裂到十万之数,也没办法拆解昆沌的巨手了。
皇京上空盛开的法术一一凋零,像一场荒诞的梦境:颜色如此绚丽、声音如此刺耳,做梦者一旦醒来,却无法记得任何一个细节。
好处只有一个,梦中的恐慌也消退了,皇京内外近百万人类又从简陋的藏身之地走出来,抬头仰望,被迫落在地面上的修行者迅速升上天空,重新划分出强者与弱者的区别。
“香烧完了。”
这是所有目光最先注意到的一件事,最后一缕青烟与灰烬正在高空中快速消失,这意味着斗法结束了。与之前那场持续三天三夜的幻术之斗相比,今天的斗法快得像是一眨眼。
可那个梦境般的斗法场面已深深刻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没人能记得细节,每个人心中却都涌出无数的精彩语句来描述自己的感受和整个斗法过程。他们已经做好大肆议论的准备。
只差一件事,人们需要知道斗法的结果,只有这件事无需争议、不可辩驳,必须清晰明了,输就是输。赢就是赢。
没人能看到昆沌发出的法术巨手,只能看见停在道统塔十丈以外的慕行秋,他飘在那里,手握藤条,身子一动不动,像是突然失去了斗法的兴致。
皇京一片安静,人们从各个角度看着道统塔和慕行秋,心中做出各种各样的评判。
砰的一声爆响,一个身穿紫衣的怪老头出现在空中,离道统塔和慕行秋百步远。没有谁比异史君更适合宣布斗法结果了。
“慕行秋。你输了,而且是一败涂地,即使有魔种的帮助,你也不是祖师的对手。”几天前刚刚向昆沌宣战的异史君,此刻却显出几分讨好的意思,因为他离道统塔实在太近了,近到他心里发颤,“把魔魂珠还给我,它是我借给你们的,记得吗?咱们说好……”
欢呼声突然如暴风雨一般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斗法结束了,祖师胜利了,虽然这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可这毕竟意味着一场危机的结束。皇京将恢复法术的荣光,凡人又能生活在无所不在的喜悦之中,修行者也能专心练功了。
这是对噩梦结束的欢呼。
慕行秋想告诉异史君魔魂珠还在慕冬儿那里,还想告诉所有人类,美梦并不持久,昆沌慷慨大度地与人类分享法术。是为了寻找魔魂的下落,顶多十二年,甚至更早一些,当昆沌彻底消灭魔魂与魔种,他就会露出真面目。
可他已经没有能力开口,他的一切,从身体到记忆,都被昆沌紧紧握在手里,异史君说得没错,慕行秋一败涂地,比左流英还要惨些。
而且这些话也没有多少意义,异史君早晚能找到慕冬儿,至于昆沌的真面目,慕行秋拿不出任何值得一提的证据。
从塔的第七层直接飞出一名道士,异史君调头想跑,飞出几十步就停下了,他清楚得很,昆沌若是真的出手,他就算瞬移到几百里以外也没用。
“星山宗师赵处野。”有散修认得这名道士。
“赵宗师还是戒律科的大执法师,慕行秋要被送进拔魔洞了!”
观众都有些激动,拔魔洞是道统关押重罪道士的地方,极少当着外人的面执行此刑。
赵处野长着一张又长又方的脸,胡须垂到胸间,神情严厉,“戒律”两个字似乎就印在他的脸上。
“慕行秋,你承认自己入魔吗?”赵处野停在慕行秋十几步以外,位置比他稍高一头,声音并不响亮,却传得极远,有意要让所有人都听见。
这是一场面对凡人的审判。
慕行秋可以开口了,但他没什么可说的,所以只是摇摇头。
异史君有三百多只魂魄,每到主魂犹豫不决的时候,某几只魂魄就会冒出头来掌握主导权,此刻异史君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他害怕昆沌,恨不得逃到十万里以外,又因为魔魂珠而舍不得就此离开,可是这回冒头的魂魄却是一个较真的家伙。
“慕行秋不是道士,为什么要由道统审判?而且是星山道士,庞山宗师怎么……”异史君越说越心惊,冒头的魂魄又被压了回去,他尴尬地笑了笑,“与我无关,我只想要回自己的珠子,对道统来说它只是很一般的东西,对我来说却是心头肉……”
“去找慕冬儿。”慕行秋说。
“还在他那里?怪不得你斗法的时候不用……”异史君笑着倒飞,“祖师老大,不知您注意到没有,西介国野林镇有一批奇特的居民,前些日子刚从止步邦里出来的,你的三十三动对他们无效,不仅如此,这些居民还能影响到其他人,瞧,你在我的泥丸宫安放的小法术已经被去除了。不用我说。您也能猜到这肯定意味着一点什么,至于到底是什么……呵呵,您和我的猜测或许是一样的,所以请您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查个清楚。这件事让道士来做不太合适,还有点危险。我之前过于兴奋,说了一点出格的话,祖师想必不会在意,哎呦……”
异史君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翻滚着整个飞了出去,声音远远传来,“谢谢祖师手下留情,等我查出真相……”
干扰审判的小意外结束了,星山宗师兼大执法师赵处野继续道:“慕行秋,你手中藤条可是魔种所化?”
“是。”慕行秋说。
“你不承认入魔,可愿接受戒律科的检查?”
慕行秋向地面望了一眼,看到的尽是好奇、困惑与愤恨,望山之战的惨烈和魔种侵袭众多修行者的卑鄙大家都还记在心里,不可能不对藤条以及拿着它的慕行秋满怀怨恨。
慕行秋心中并无相应的怨恨。这是一群被法术蒙蔽双眼的人类,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慕行秋自己是从凡人一步步走到服月芒境界的,如果不是实力更强一些,他也一样会在法术的影响下糊里糊涂。
这仍然是一场斗法,遍布整个天下,慕行秋暂时处于劣势。
只有极个别的目光与众不同。
慕行秋看到了辛幼陶和小青桃,两人离他不远,与一群修行者飘在空中,目光是探询的。似乎在问慕行秋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他们仍然以为慕行秋能够绝地逢生,在最后关头发起出人意料的反击。
慕行秋此刻真的无路可走了,在他与左流英制定的三个计划当中。第一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最低,慕行秋只是不服气,不愿束手就擒。
现在,他要执行第二个计划了,争取进入拔魔洞。
这个计划的前半截肯定能成功,至于进去之后的结果。只能说是一个渺茫的希望。
“我只接受道统祖师的检查。”慕行秋说。
赵处野没有吱声,片刻之后,他退到一边,身后的道统塔第八层里缓缓飞出一团光。
祖师昆沌亲自出来了,他的法术朴实无华到无声无息,亮相时却从不吝于显露自己的光辉。
地面上、半空中,成群的人类,不分强弱,都低下头,心中充满了对祖师的崇敬,就连辛幼陶和小青桃也不例外,在这一刻,他们不由自主地站在祖师一边,打消了要助慕行秋一臂之力的打算。
左流英与曾拂正走在半路上,也同时止步转身,向空中遥望。
这是左流英一生中唯一毫无意义的回头,因为他知道结果是什么,也知道结果不可改变。
祖师开口了,声音里有着雷鸣一般的威严、神灵一般的庄重、春风一般的和煦、海洋一般的坦荡,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人人都在这声音中迷失,感动得热泪盈眶,隐约觉得有一个更完美的自己在体内跳跃,很快就会蹦出来取代现在的自己。
道士们也都从塔里飞出来,一圈圈地围在祖师身边,站在其中的张香儿忘了不久之前与曾拂的谈话,也忘了她等待多年的监护人。
整个皇京,只有慕行秋看到的是另一副场景——昆沌怒容面满,一手握剑一手持铃——听到的也是另一种声音。
“魔魂改造了你的一部分魂魄,让你能够第一个发现他的觉醒,这是你的护身符。慕行秋,你将如愿以偿进入拔魔洞,探询所谓的‘一心本用’与‘无心之用’,我期待着还有机会再与你一战,但这是不可能的。作为真正的惩罚,你将在拔魔洞里经受最严苛的折磨,直到剩下唯一有用的魂魄。你想知道我的真实想法?那我就告诉你:众生无用,他们没资格与我共进完美之境。”
慕行秋手中的藤条消失了,大量绿光从他的头顶冒出来,周围的道士们纷纷取出铜镜照射,确认这真是魔种。
一只铜制的葫芦从道统塔第九层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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