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河岸边、祖师塔附近燃起一团篝火,这不是法术创造的火焰,而是普通的自然之火。【】
慕烈和一群地猴子拣来圣符军不用的废木料,燃起了这堆火,又在河中凿冰捕鱼,收拾之后架在火上制作美味的烤鱼。
慕烈很高兴,多日来这是第一顿热乎乎的食物,这些地猴子个头儿虽小,力量却不小,非得有它们帮忙,才能砸开坚冰。地猴子们也很高兴,夜色降临之后,它们脱下憋闷的盔甲,让毛舒张,捕鱼因此成为一项很有趣的游戏,待到烤鱼香味四溢,它们就不只是觉得有趣,而是为之疯狂了。
殷不沉站在岸边呼来喝去地指挥,夜色渐深,看着兴高采烈、忙忙碌碌的地猴子,殷不沉得意地对军官说:“你们效忠皇帝,表面老实,内里却有腹诽,不如我的这些地猴子,死心塌地、表里如一。”
军官躺在火堆附近,身上身下的衣物都是慕烈提供的,他没吃鱼,咬牙切齿地望着星空,“你为什么要救我?”
“为了让你受罪呗,你以为我有什么好心吗?”殷不沉在刚烤好的肥鱼上狠狠咬下一口,热腾腾、香喷喷,他一边快咀嚼,一边吸进凉气,送鱼的地猴子也学他挤眉弄眼,口涎直流,这条鱼是它亲手烤好并送来的。
殷不沉吃掉最肥嫩的鱼腹,将剩下的烤鱼扔给急不可奈的守候者,地猴子一跃而起,双手抓住的同时嘴巴也咬了上去,不分鱼肉、鱼骨,囫囵吞枣地吃下去,高兴得连翻几个跟头。
地猴子们排着队向殷不沉献上烤鱼,他或者吃两口,或者看一眼,然后打地猴子自吃,得意洋洋地斜睨军官。炫耀自己受到的待遇。
军官终于忍受不住,开口说:“它们不过是一群无知无识的野兽。”
“嘿,第一,你见过多少野兽能这么听话?唔。这条鱼不错。第二,圣符军士兵有知有识吗?我看你们比蚂蚁强不了……呸,烤焦的鱼也敢拿给我?”
军官默然无声。
殷不沉饭量不大,很快就吃饱了,仍然坚持将每只地猴子献上来的烤鱼都看一看、吃一吃。这才允许他们自由进食。
四十多只地猴子分工明确,一拨收拾冰鱼,一拨架鱼烤炙,一拨学慕烈的样子蹲在岸边狼吞虎咽,吃完之后就去替代第一拨同伴,如是循环,倒也公平,慕烈不肯占便宜,也加入循环,殷不沉越觉得这是一个傻小子。
香气远远飘散。隔着宽阔的介河,对岸的军营里无数双眼睛在黑夜中微微闪亮,殷不沉用水晶眼能够望得见,就连他身后码头上,成片直立的木桩似乎也都活了过来,贪婪地盯着烟火。
只有一个人不受影响,慕行秋仍在围着祖师塔绕圈,两只手轮流按在塔身上,换手时,绕行方向也得改变。
“唉。道尊也是糊涂了,三万三千道符箓就能打败昆沌吗?我看连对付左流英都困难,莫不如坐下吃鱼,再想想别的办法。”殷不沉大声说。
回答他的是那名军官。“没有办法,只有死亡的方式,坚持战斗……”
“停停,别跟我再来这一套,你想坚持战斗死后去往古神的地盘,我只想去除魔体。能活一天是一天,管它死后是魂飞魄散,还是真有别的世界,我不在乎,我的地猴子也不在乎。”
殷不沉一招手,叫来一只刚刚烤好鱼准备大块朵颐的地猴子,夺过它手中的鱼,大口吞吃,“既然未来没有希望,那就把希望都放在眼下,这么好吃的鱼,能吃就得多吃。”
殷不沉将鱼尾鱼骨扔出去,地猴子一把接住,跑到岸边,与同伴蹲成一排,开开心心地吃起来。
“瞧,这才是正确的活法。”殷不沉越来越喜欢这帮又丑又小的怪物了。
“好一个‘正确的活法’。”怀壁王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大步走来,正赶上又一只地猴子过来献鱼,他也不客气,不等殷不沉伸手,先将鱼拿过来,吃了几口,还给地猴子,深吸一口气,“两年多了,我几乎快要忘了什么是美味佳肴。”
“你应该继续遗忘,谁邀请你了?”殷不沉鄙夷地说。
“你刚才说希望全在眼下,尽情享受才是正道,所以还要什么邀请?那是昆沌出现之前的做法,现在用不着了。”
殷不沉张口结舌,好一会才说:“是不是能当帝王的人都得像你这么无耻?”
“必要的时候,是这样。”怀壁王坐在军官身边,伸手烤火,有鱼送来接到手里就吃,殷不沉没说什么,地猴子也不在意,仍然兴高采烈地烤鱼、送鱼、吃鱼。
怀壁王吃得差不多了,让地猴子将烤鱼送给卧倒的军官,军官似乎明白了什么,终于接鱼吃了一些。
“人心能承受多少重担?”怀壁王问。
“嘿,吃饱撑着的人才会问出这种事情。人心我不知道,妖心的承受力肯定更强,我们被道士追杀了十几万年,还是活得好好的。”
“今非昔比,你多久没去过群妖之地了?”
“呃……两年了吧,自从慕冬儿从我手里骗走飞霄之后。”殷不沉一直化名阳永孚在南方统领散修,与北方的妖族少有联系。
“怪不得。”
“有话直说。”
“妖族早就不是从前的样子了:有一些像疯子一样进攻圣符军,声称五行之劫是专门用来惩罚人类的,妖族的时代已经降临;另一些跟你一样,只活当下,但他们喜欢的不是烤鱼,是杀戮,任何东西都杀,人类、妖族、野兽……只要看见能动的东西就杀,直到自己也被杀为止,据说这样一来就能获得昆沌的赏识;还有一些妖族千方百计想隐藏起来,我见过一座洞,深达百余丈,全是近百妖族一点点挖出来的,结果他们都死在了洞底。”
“他们互相残杀了?”殷不沉猜道。
“不是,他们身上没有致命伤,都是累死的。”
殷不沉安静了一会,他了解妖族。知道怀璧王所言不虚,“人类也好不了多少。”他说,“一听说左流英可能是昆沌的代言者,全都扑上来了。他一句话,几千名散修跑来投奔我,可他们的忠诚还不如一只爬虫,见我失势,一哄而散。还有他——”殷不沉指向慕烈。
慕烈已经吃饱了。正蹲在附近烧火,惊讶地说:“我怎么了?”
“这两年来你为了寻找元婴的下落,走过不少地方吧?”
“嗯。”
“见过不少亲友死于五行之劫的人类吧?”
“当然,我遇到每一个人几乎都是这样。”
“他们想报仇吗?”
“嗯……”
“他们愿意跟你一块来寻找失踪的亲人吗?”
“嗯……”
“帮助你的人多,还是想害你的人多?”
慕烈沉默不语,两年多以来,他遇到的坏人比好人多,以至于很少接近人烟稍多一些的城镇,只在荒野中行走。
“可还是有好人、好妖。”慕烈年轻的脸上露出笑容,“除了这口刀。我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好心人送给我的,我去过舍身国,在那里也有妖族送我东西。”
“是送,还是你自己从死尸身上剥下来的?”殷不沉更显鄙夷。
慕烈腾地站起来,大声道:“我宁可饿死、冻死,也不抢死尸的东西,我们止步邦……”
“停停,算我说错了。”殷不沉伸了一个懒腰,附近的地猴子们也吃饱了,正在争抢剩余的木棍和鱼骨。“对了,你从止步邦出来,怎么没跟灵王一块去阻风山?”
“大部分人都跟去了,剩下的一些人不愿意离开野林镇。那里是我们的家乡。可是没想到……我娘常常后悔,说是当初跟着大家一块走就好了。”
“好不了多少,五行之劫的时候我在阻风山,死伤照样惨重,婴儿也被抢走不少,全靠着灵王和豢兽师。加上万子圣母……还有我,才保住一批幸存者。”殷不沉长叹一声,连自夸功劳的心情都没有了。
“这就是我说的重担。”怀璧王呆呆地看着火焰,他还年轻,脸上却已满是沧桑,手背上也有冻疮,“它比五行之劫还可怕,将人心、妖心都压得变形了,或许这就是昆沌的目的,让活着的众生全都入魔。”
“入魔?那是道士的事儿,凡人和妖族没有入魔,顶多被魔侵,可魔种已经没有了。”殷不沉纠正道。
怀壁王摇摇头,“咱们都入魔了,所有人类、所有妖族,概莫能外,有些明显,有些隐藏。有些事情从前的你绝不会做,现在却非做不可,不分是非对错,不管胜负成败,这跟道士的入魔不是很像吗?”
“哈,我就不是你说的那种……”殷不沉皱起眉头,“从前的我死也不敢向老君挑战,这算是变化吗?慕烈,从前的你也不敢独闯江湖,找道士报仇吧?”
“从前?从前有父亲和叔伯,他们不会让我一个人出来冒险。”慕烈神情黯然,他不知道什么叫入魔,可他现在的确“非做不可”某些事情。
“众生入魔、天下入魔,昆沌到底想要什么?”怀璧王猜不透想不明。
“或许他想拔除天下之魔吧。”慕行秋走过来,一只地猴子立刻送上来最后一条烤鱼的残骸,上面没多少肉,而且已经凉透了,慕行秋接在手里,啃光仅剩的一点肉,将鱼骨还给地猴子。
“我瞧他才是魔,最大的魔,魔种不是在他手里吗?没准已将他侵袭了。”殷不沉不久之前还间接为昆沌做事,现在却见风使舵,视道统祖师为敌人了。
慕行秋单腿跪在雪地上,从躺卧军官的身上拿出一张纸符,扔进火焰里烧掉,然后对脸色微变的怀壁王说:“只要还有一颗心承受得住,众生就没有完全入魔,昆沌也没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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