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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慕行秋扔进火中的纸符不肯就此认输,带着火焰上蹿下跳,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火星四处飞溅,地猴子们纷纷避让。
殷不沉伸手入火,一把抓住燃烧的纸符,双手搓弄了几下,纸符化为青烟消失,惹来地猴子崇敬至极的目光。
这点小法术吓不住他,殷不沉恼火的是自己之前居然没看穿,要道尊亲自出手解决,“好你个怀璧王,果然阴险无耻,原来吃鱼、闲聊都是掩护。”
慕烈还没弄清状况,惊讶地问:“怎么了?哪来的符箓?”
怀璧王望火不语,脸上毫无愧色,殷不沉指着他说:“他是奉命来杀死这位军官的!纸符就是他施放的。”
怀璧王平静地说:“他必须得死。”
军官一点也不显得意外,重复道:“我必须得死。”
“看来你们两个真是入魔了。”殷不沉瞧向慕行秋,看他怎么解决。
慕行秋问那名军官,“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军官略显惊讶,想了一会才说:“我叫鲁拾慧,踏浪国人。”
“哈,你肯定是兄弟众多,排行第十。”殷不沉猜道。
“是‘拾人牙慧’的拾慧,与排行没关,我是老大,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
“拾人牙慧?你一个当兵的,起这种名干嘛?而且寓意也不好,应该叫‘生慧’、‘智慧’才对。”
“给我起名字的先生说,世间能有大智慧者万中无一,普通人能拾智者牙慧就算是上进,我是普通人,所以……”
“嘿,没志气。”殷不沉又看了慕行秋一眼,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转向怀璧王质问道:“这是你从踏浪国带来的老兵。何以要亲手杀死他?这么做对得起家乡父老吗?”
怀璧王不语,鲁拾慧说:“与殿下无关,是我自己的错,我在任务受阻时没有以死相搏,反而活了下来,这对其他士兵不公平。”
“入魔了,真是入魔了。”殷不沉连连摇头,四十几只地猴子也跟着摇头,“不用问,你杀不死军官。回去就得被皇帝处死,对不对?”
怀璧王点点头。
“说到底,你们都得死。”殷不沉指着码头上林立的木桩,“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这是妖族的血祭之阵,等柱子全都布好之后,上面会悬挂各种妖器或者法器,然后以生人之血献祭,一根柱子需要至少一个人。瞧你们的意思,要立一万根吧?你们在群妖之地与妖族作战,也学来了妖族的手段。”
“共有五座法阵,东南西北中各一座。每一座数量不等,加起来是九万。”怀璧王依然平静。
殷不沉倒吸一口凉气,“你们总共才多少人?”
“布阵之后还剩七千多人吧。”
殷不沉对慕行秋说:“这分明就是当年巨妖王漆无上布下的妖血大阵,只是妖血换成了人血。巨妖王的血阵没有完全成形,人类皇帝这是要继承他的遗志呢。”
“还能怎么办?”怀璧王猛地抬起头,眼中反射火光。他曾向慕行秋求助,可是几天来都没有见到动静,他开始失望了,“我们是凡人,顶多会一点符箓之术,除了自己的性命还有什么能用来与神一样的强敌斗争?你说‘只要还有一颗心承受得住,众生就没有完全入魔。’可这颗心在哪呢?是你吗?你就算没失去记忆,也不是昆沌的对手。是我吗?哈,我的入魔只比别人更深,我知道前途毫无希望,我知道眼下所做的一切都无意义,我甚至知道古神的死后世界根本不存在,可我还是跟着慈皇一直走悬崖边,他说跳,我就跳。”
怀璧王的目光转向殷不沉,连评判的兴趣都没有,又看向慕烈,“是他吗?纯真无邪的人类青年,孤身一人来向世界的主宰者挑战,要我说,他这是自我欺骗,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必败无疑,甚至连见到敌人的机会都没有,可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假装自己活得还有价值。这也是一种入魔,纯真、无知、愚蠢,谁能分辨出它们之间的区别?”
慕烈的脸越来越红,却没有开口争辩。
“你是慕将军,兼有毁灭与拯救的名声。”怀璧王的目光回到慕行秋身上,眼中的火光迸发出强烈的热情,“这一次你还能创造奇迹吗?我们还有希望吗?哪怕是一点希望也好。”
“我不能许诺你所期望的奇迹。”慕行秋望向介河对岸,一只纸鸟正飞在空中盯向这里。
“那我们就没有别的选择了。”怀璧王眼中的热情暗淡下去,“我们将死在这里,在不可能中寻找希望,或许真有古神和死后世界呢。”
怀璧王从怀里取出三首神像,轻轻摩挲,口中念念有词,为自己刚才表露出来的不信之辞忏悔。
古神教的信仰遍布天下,教义却是千差万别,甚至截然相反。
慕行秋召出洗剑池,这是秦凌霜让殷不沉带给他的。
洗剑池是一只大小随意的石盆,里面盛着一点水,它与祖师塔一样,也受到昆沌法术的污染,但是并不影响正常使用。
慕行秋在石盆外缘轻轻敲打,声音一开始很单调,慢慢地变成柔和的嗡嗡声,再过一会,隐约像是女子的诵经声,就是从这时开始,怀璧王停止了自己的念诵,全神贯注于洗剑池的声音,军官鲁拾慧也支起身体,侧耳倾听。
一时间,篝火周围无人开口,殷不沉向断流城望去,知道这是秦凌霜发出的诵经声,诵经是一种强大的法术,在道统中单成一科,秦凌霜学过的不多,却足以振奋沮丧无望之心。
连慕行秋也沉浸在这声音当中,但他仍然轻轻敲击洗剑池,将诵经声传播得更远一些,对岸的纸鸟消失了,军营里似乎有一阵风呼啸而过。
将近两刻钟之后,诵经声消失。
慕烈突然跪在地上。双拳砸进雪中,全身颤抖不已,似乎在抽泣,“必须……做点什么……就算死……”
军官鲁拾慧重新躺下,长出一口气,“另一个世界,死后的世界……”
殷不沉也被诵经声打动了,示意地猴子们都靠过来,伸手在它们毛茸茸的头顶拂过,“其实我早就入魔了。从父亲将我当作礼物送给老君的那一天起,我就入魔了。这不是真实的我啊,我是蛟王之子,我有梦想,我有朋友,可是都没了,都没了……”
殷不沉颤抖得比慕烈还要明显,地猴子们靠得更紧,挤不过来的就向他伸出手。
怀璧王的变化反而最小。只是神情更加平静,“昆沌的强大超出了这个世界的承受能力,就算有一个人,比如慕将军。真能打败昆沌,那又怎样呢?你的力量比他更大,对这个世界的压迫自然也越强。”
“喂,你连道尊都不相信了吗?”殷不沉推开身边的地猴子们。他的感慨到此结束了,一段诵经声不可能去除他心中的“魔念”,他还是现在的殷不沉。抓住一切机会攀附强者的枝干。
怀璧王微微一笑,将古神像放在心口上,“当然相信,我相信过父王,相信过半魔,相信过慈皇,相信过道统祖师……我还会继续相信下去,除了相信,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只是指出一个事实:帝王的力量来自于凡人,他们越强大越依赖于臣民;同样,道统的力量来自于道士,两者密不可分;昆沌却不依赖任何人,他自我圆满,乃是最完美的道士。他就像凡人想象中的伟大将军,一个人冲进战场就能击败成千上万的敌军,这样的将军不存在,可如果真存在的话,他还要士兵做什么?要皇帝做什么?再进一步,要百姓做什么?”
诵经声对怀璧王的影响也消失了,他又陷入极度的黑暗之中,看不到一丁点希望,“慕将军不怎么需要食物了吧?衣服可以变化出来,修行是自己的事,顶多需要一点丹药,自己也能采摘,至于法器,道统十几万年来积累得太多,应该也不需要凡人贡献的金银铜铁等物了吧?瞧,你还没有打败昆沌,就已经跟凡人没有多大关系了。”
“你可真冤枉道尊了。”殷不沉走上前,道尊既然不愿意开口,他就得承担起口舌之争的职责,这比冲锋陷阵安全多了,正合他的心意,“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道尊这样亲近凡人的强者,他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他放过了慕烈,允许圣符军驻扎,你要知道,他一个人就能打败你们整支军队。据我所知,道尊过去两年来一直在江南的凡人中间行走,关系深着呢。”
怀璧王轻声一笑,“所以慕将军与昆沌的区别就是一念之间:一个想亲近凡人,一个不想,亲近者不会变得更强,不亲近者也不会更弱。”
殷不沉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居然无法辩驳,对慕行秋说:“道尊,怀璧王入魔已深,请你允许我把他杀了吧,反正留他无用,死了起码不会破坏士气。”
军官鲁拾慧说:“请将我一块杀死,再耽搁下去,我怕我没资格进入古神的世界了。”
人心也是战场,慕行秋、秦凌霜在这个战场上与昆沌进行了第一次交锋,战败的是他们两个,虽然不算一败涂地,却也显出实力差距之大。
“好吧。”慕行秋同意了,但是没让殷不沉动手,而是亲自施法,冲两人各指了一下,鲁拾慧闭上眼睛,怀璧王软软倒下。
慕烈大吃一惊,殷不沉却暗暗地叹了口气。
“你的炼兽之法应该差不多了,与阻风山的灵王联系吧,请她来断流城。”慕行秋生出无比坚定的信心,以为他寻找已久的火就在杨清音那里,“我要找回自己的记忆,不是道听途说的传言,是我最真实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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