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琴望著溪水,说起话来,语调平静异常,似乎心中竟无半点激动:“自从恩人和黄姑娘走后,我和爷爷照常捕蛇为生。爷儿俩闲著常说起恩人。恩人在咱家里只耽了这一日两夜,咱俩说起来却是个没完没了。那树林子里孤单的生涯,倒显得没这么冷清清了。有一天我正撒蛇药搜寻一条青脚线,忽然来了三个穿黑衣的汉子,对著我直笑,我知道不妙,急忙回家,他们竟跟著我来。我还没走到家门,他们就来抓我,我吓得叫了起来,爷爷赶出来帮我,这三个恶贼,一刀就将爷爷杀死了。”
郭靖听得心头火起,用力在腿上一拍。南琴道:“上次恩公救了我,这一次怎能再来救我?就这样,我被他们掳到了铁掌山来。到了峰上,才知他们已掳了数十名以捕蛇为生之人,原来裘帮主要搜捕大批毒蛇,用来练什么功夫。”黄蓉点点头道:“这就是了。”南琴恍似没听见她的话,继续说道:“铁掌帮只叫我捕蛇,倒也没怎么难为我。裘帮主还叫我们驱赶青蛙和蛤蟆打架,又赶毒蛇去吃蛤蟆,不知闹些什么古怪,这样搞了几天,我才瞧了出来,原来他聚精会神的瞧这些虫豸打斗,手足身子不断模仿毒蛇和青蛇的形状……”
黄蓉跳了起来,大声说道:“靖哥哥,原来如此,那裘千仞也在觊觎这部九阴真经。”郭靖茫然不解,问道:“怎么?”黄蓉道:“他在钻研破西毒蛤蟆功的法儿,二次华山论剑之时,要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郭靖恍然大悟;“啊,怪不得他要捉这许多蛇,又要让青蛙与蛤蟆打架。”黄蓉笑道:“让这两个坏东西打个你死我活,那才教好玩呢。靖哥哥,你说谁的武功强些。”郭靖沉吟片刻,摇头道:“各有各的厉害,我可说不上来。”黄蓉道:“咱们且不管这些。”转头向南琴道:“姊姊,你怎么又到了这竹篓中去啦?”南琴黯然道:“我成了他们的女奴,别说放在竹篓之中,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只好由得他们高兴。”
黄蓉给她不轻不重的顶撞了这么一下,倒讪讪的说不出话来,要待回敬她一句,想起她惨遭不幸,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穆念慈接口道:“我见秦家妹子从篓子里伸出头来,险些儿失声惊呼,他也是吃了一惊。那铁掌帮的匪首笑道:‘小王爷,这玩意儿不错吧?’他摇手道:‘不,不,快带出去。若是给穆姑娘知道了,那可要惹出大事来。’我听他这么说,心想他究竟对我是一片真心。那匪首笑道:‘穆姑娘怎能知道?过几日小王爷下山,要是喜欢她,我们悄悄给你送到王府里。若是厌了,那就撇在这儿,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他把将秦家妹子从篓子里揪出来,说道:‘好生服侍小王爷。挑给你这个差使挺美吧。’说著指挥下人将竹篓提了出去,向他请了个安,转身出门,反手把门带上了。”
“他拿起烛剪,钳去了一段烛蕊,火光一亮,照出了秦家妹子美丽的容貌,他笑嘻嘻的走上前去,拉著她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秦家妹子不理他,他搂看她的腰,在她脸上香了一香,笑道:‘好香,好香!’我气得眼前金星乱冒,有好一阵子看不清他在干些什么,等到定了一定神,只见秦家妹子手里拿著一柄短叉,两股叉尖对准了自己胸膛,低沉著声音道:‘我这条命早就不要啦,你再碰我一下,我当场死在你的面前。’”
“我心中暗赞秦家妹子好有骨气,只盼能这么吓退了他。那知他漫不在乎,从衣服上扯下两个金钮子,扣在手指上一弹,铮的一声,一个钮子将秦家妹子手中的蛇叉打落在地,又一个打中了她的哑穴。我再也忍耐不住,一掌打破窗子,跳进房去。他呆了一呆,笑道:‘妹子,你来得正好。’也不知怎的,我见他笑脸迎人,心中气就渐渐平了,再给他花言巧语一番,又没了主意。就在此时,我听得黄家妹子在窗外叫我。”
黄蓉道:“那时我真想不到你也会在铁掌峰上。”穆念慈又道:“后来你与裘帮主在外面动上了手。我跳出来想插手相助,已不见了你们踪影。我心里一动,悄悄在窗缝里一张,黑暗中只见他又抱住了秦家妹子。我只觉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在窗上,隔窗叫道:‘好,咱们从此一刀两断,我永远不再见你。’也不等他回答,直冲下山。这时铁掌峰上已闹得天翻地覆,帮众们点起灯笼火把,齐向中指峰奔去。我独自下山,倒也无人拦阻。”
“经此变故,我心如死灰,只想一死了之,黑暗中见到一所屋子,就闯了进去,原来是一所道院。只见西壁上绘著一位道长之像,手挺长剑,英姿飒爽,旁边却题著‘活死人’三字。我虽不明其意,但心念一动;若是此时死了,义父义母的大仇如何得报?当下求院中的老道姑收了我做弟子。那知次日清晨就全身发烧,神智不清。也不知病了几天,待得醒转,却见秦家妹子站在床前服侍我,也作了道姑打扮。”
黄蓉欲待相问南琴:“你怎样逃下铁掌峰来?”只怕又给她抢白几句,当下住口不问。南琴向郭靖望了一眼,知他盼自己述说当时经过,于是说道:“那姓杨的给穆姊姊打了几个耳括子,呆在当地,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山上呼叫之声愈来愈响,他从衣囊中取出一柄短剑,插在腰里,吹灭了烛火,走过来在我脸上摸了一摸,哈哈大笑,跳窗出去。”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喊声渐渐远去,似乎帮众们追向山下。我若在此时逃走,原是大好机缘,只是被那姓杨的在我身上使了手脚,动弹不得,倒在床边,黑暗中听著铁掌帮的叫喊声越来越远,终于半点声息也听不到了。就在这四下里一片寂静之中,那姓杨的又从窗中跳了进来。我见他的黑影坐在桌边,一手撑住了下巴,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听他自言自语:‘那姓郭的小子竟然敢上山来,后面必有高手接应,在这是非之地,我多耽干么?’。”黄蓉听到这里,忍不住骂了声:“懦夫!”
南琴接著说道:“他在桌上轻轻一拍,说著‘哼,你永不见我,却又怎地?只要大事得成,我富贵无极,后宫三千,还少得了美貌佳人?’……”郭靖大怒,破口骂道:“这小贼!”南琴听杨康如此说,实不知中间包藏著一个卖国求荣的奸谋,见郭靖这等著恼,只吓得脸上失色。郭靖柔声道:“你再说下去吧。”南琴缓缓的道:“你一定要我说?”郭靖道:“你若是累了,那就歇一会儿。”
南琴凝视著他,脸上神色极是奇怪,语调却平静异常,说道:“累是不累的,只是我不幸遭遇羞辱,亲口说来未免难堪。”郭靖忙道:“那你不用说了。咱们且商个今后之计。”南琴道:“不,我该原原本本的说给你知道。”郭靖道:“我到那边走走,你跟穆黄两位姑娘说吧。”说著站起身来。他猜想杨康必定对她无礼。要她亲口对自己述说,双方都显得尴尬,那知南琴道:“若是你走开,我是死也不说的。这两天来,穆姊姊待我这么好,我也不肯对她说。”郭靖眼望黄蓉,见她使眼色命自己坐下,于是坐回了原处。
南琴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自伤身世,还是得抒积郁,反觉安慰,缓缓说道:“那姓杨的心意已决,点亮了烛火,回身收拾行囊,忽见我倒在床边,微微一惊,原来他以为我早已逃走了。他拿烛台在我脸前照了一照,笑道:‘嘿嘿,为了你,才失却了她。你自己想想,若是愿意跟我走呢,这就带你下山。否则你就躺在这里,让铁掌帮爱对你怎么样就怎样。’我一时难以决断,自忖留在山上定无善果,可是跟他下山却是凶多吉少。他见我沉吟不语,忽然纵声大笑,兽性发作,就将我污辱了。”
三人听得默然不语。穆念慈心似刀剜,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杨康对已负心背义,这些日来原已神伤肠断,却不料比人卑恶至斯。她一往情深,对他原谅了一次又一次,岂知自己的刻骨相思,到头来终成一场恶梦。
南琴神情木然,说的似乎只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之人的事:“我既然为他所辱,把心一横,就跟了他下山,总要寻个时机,先报被辱之仇,再自寻了断。那铁掌峰甚是陡削,他扶著我就走得不快,行到天明,还只走到山腰。他怕撞到铁掌帮的人脸上不好看,故意拣山后没路的地方走,这样攀藤附葛,下去得更加慢了。那山腰越走越险,下面是个万丈深谷,黑黝黝的不见底处,只要向下一望,脚就发软。两人走到一块凸出的悬崖之上,我心里害怕,手脚直颤。他笑道:‘我背你过去。可不许动,一动两人都没命儿。’说著就弯下了腰。我想这真是天赐良机,正好在此同归于尽,当下伏在他背上,牢牢抱住他的头颈,待他正当伸腰站起,身子未稳之际,我右脚用力在大石上一撑。他大叫一声,两人一齐摔了下去。”
听到此处,穆念慈惊呼一声,但随即想到自己对杨康竟未忘情,不由得咬牙暗恨。南琴接著说道:“我只觉身子凌空,往下直掉,不禁暗暗喜欢,心想这一下我固然粉身碎骨,教这奸贼也摔成肉酱。突然之间,只觉猛地一顿,眼前火花乱舞,一颗心好似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我只道这一下准是摔死了,却听得那恶贼哈哈大笑起来。睁开眼睛一看,只见他右臂勾住了石壁上横里生出的一棵松树,两个人在空中好似打秋千般一晃一晃的,原来那松树救了他的性命。”
“他不知我是有意相害,还道我害怕才站立不稳,这一下死里逃生,他甚是得意,笑道:‘若不是你小王爷一身武功,你的小命儿还在么?’那松树离谷底已不过七八丈,这恶贼也真是命不该绝,偏巧会摔在松树之旁。他背著我爬到树根,说道:‘先到谷底,再寻去路。’”
“那深谷里全是树叶腐草,到处都是枯骨,想是山上时有野兽失足掉下,年深月久,尽成白骨。他拿著一根野兽的大腿骨,一面拨草而行,一面跟我说笑。我怕他起疑,有了提防,日后难以下手,也就跟他敷衍应答。走了一阵,他忽然一脚踏中一件甚么东西,惊呼一声,急忙退后,用兽骨拨开长草一看,原来是具死尸。那死尸身穿黄葛布衫,头颅跌得粉碎,早已瞧不出面目,只见胸前一丛白胡子染著斑斑鲜血,却是跌死不久……”
黄蓉道:“裘千里那老儿摔在深谷之中,居然还有人见了他一面。”南琴道:“他在那死尸身上一搜,拿出了许多物事,什么戒指、断剑、砖块,古里古怪一大套。他笑道:‘原来这老儿死在这里。’一面说,一面从死尸胸口搜出了一本册子。”
黄蓉道:“这本册子之中,只怕记的是他各种各式骗人的法门。”南琴仍是宛如没听见她的说话,接著说道:“那姓杨的恶贼拿了册子打开来一瞧,津津有味的一路翻阅,脸上神色很是高兴。瞧了好一阵子,才把册子放入怀中,觅路出谷。两人在那阴沉沉的深谷中整整绕了一天,直到傍晚,方始转出山谷,找到一家农家借宿。他叫我自认是他妻子,不许露出半点破绽。吃过晚饭,他点了油灯又瞧那本册子,看一回,指手划脚的比一回,似乎册子上写著什么武功的法门。我倚在床上,又是伤心,又是疲倦,身子像瘫痪了般动弹不得,忽然之间,只听得窗外阁阁两声蛙鸣,又是丝的一响。我在林子中跟著爷爷捉蛇惯了的,一听声音,就知是一条毒蛇咬住了一双青蛙。”
“我想著被恶贼害死了的爷爷,想著他在阴世倒能与我爹爹、妈妈、叔叔们团聚了,就□下我一个孤苦伶仃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突然间一个念头在我心中一闪,我道:‘小王爷,我出去一忽儿。’他笑道:‘好吧。可是你别想逃走,我一霎眼就追上你?’我道:‘我逃?逃到那里去?’他道:‘是啊,你不想逃,这才是好孩子呢!’”
“我走出了屋,悄悄走到屋背后,站著听一忽儿,果然听见那蛇儿正在吞食青蛙。我掩过去抓住蛇儿的尾巴一抖,就提了起来,再把蛇儿盘成一圈,用一块帕子包了,回到屋里。他见我很快就回去,笑著点点头,又看他的书,说道:‘你先睡,一会儿我就来陪你。’我心里暗骂:‘好恶贼,老天爷叫我今日得报被辱之仇。’”
说到这里,黄蓉已知道她报仇之法。穆念慈也已隐约料到,手心全是冷汗。只有郭靖还只怔怔的听著,没识透这中间的机关。南琴接著道:“我放下帐子,拿扇子赶出蚊虫,睡在里床,轻轻打开帕子,拿出蛇儿,右手按住蛇儿七寸,叫它不能游动,左手用扇子盖在蛇上,沉著气只等他上床。”
“那知他看书看出了神,全然把我忘了。我越等心越是跳得厉害,只怕他瞧出端倪,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油灯中的青油渐渐点乾,灯火越来越小,终于嗤的一声,油灯熄灭。他笑道:‘哈哈,真是该死,看起了书,竟不顾得怜香惜玉。小宝贝,可别怪我啊。’我假装睡著,轻轻发出鼾声,耳中却留神听著他的动静,听著他摺好册子放入衣囊,听著他除去长衣,听著他坐上床来,又脱下鞋子,揭开帐子。这时天气好热,他脱光了上衣,打赤膊睡倒,伸手来抱我。我仍是轻轻打鼾,左手慢慢拿开扇子,右手慢慢把蛇头拿到他的胸口,在蛇身上用指甲使力一刺。蛇儿受痛,在他胸膛上一口咬住。他大叫一声:‘什么?什么?’一跃下床,这才摸到那毒蛇还牢牢咬住他的胸口,用力一扯,好啊,蛇儿的牙齿一一断折,都留在他的肉里啦。”
穆念慈惊叫一声,跳了起来,望著南琴,脸上是一股说不出的神情,又是惊骇,又是佩服,可又混和著不少责怪。南琴理也不理,虽然说到十分紧张之处,语调仍是平静异常:“他高声叫道:‘蛇,蛇!’我这时还不想死,我,要眼见他受尽苦楚死了,再到阴世去见我爷爷和爹娘去。当下我假装也是大吃一惊,叫道:‘什么?有蛇?在那里,在那里?’他道:‘咬著了我。’我道:‘快点火,快点火。’他晃亮火摺,我见他胸口清清楚楚排著四个小黑孔,心中暗暗高兴的说道:‘你躺著别动,我给你去找些草药。’这时农家的人也惊了起来,说道:‘这里本有毒蛇,唉,怎么游到床上来啦。’”
“我提了一盏灯笼,到屋子外去找草药。我真的是去找草药,不过找的不是医蛇毒的药,是叫蛇毒发作得更厉害的药……”穆念慈听到这里,反手一掌,打得南琴半边腮帮子登时红肿。黄蓉一伸手,拿住她的手腕,叫道:“姊姊,难道这恶贼不是罪有应得?”穆念慈脑海中一片茫然,两眼发直。
南琴被打,理也不理,仍然说道:“那草药一时找不到,我也不找啦,反正他被蛇儿咬了这一口,总教他挨不过六个时辰。我随手摘了几茎青草,放在口里嚼烂了,回去给他敷在伤口。只见他胸口已肿起一大片,黑中带紫,人已昏过去了几次。我坐著他身旁假哭,起初是装假,后来哭了几声,想到自己身世,悲从中来,难以抑制,不禁哭得甚是凄凉。他醒了转来,两眼望著我,眼中露出凶光,疑心是我捉蛇害他,但见我满脸泪水,并非假装悲戚,怀疑之心又去,叹道:‘总算还有一个人为我淌眼泪。’”
“从半夜到天明,他又昏晕了三次,到后来全身发冷,痉孪抽搐,痛苦难当。他自知性命难保,对我道:‘我求你一桩事,事成后必有重报。’我道:‘我不要什么重报,你吩咐吧。’他叫我从衣囊中取出那本册子来,说道:‘我死之后,你取我身上的短剑,连同这本册子送到大金国汴梁赵王府,亲手交给赵王爷,说道武穆遗书的消息,就在此册之中。’”
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心道:“怎么裘千里的册子和武穆遗书又有关连了?”南琴接著道:“他有气没力的道:‘你对赵王爷说,我亲口允你,立你为妃,你……你这一生就富贵荣华,享用不尽了。’我点点头不语。他凄然笑道:‘你怎么不谢我?’我仍是不语。我是要等他身上蛇毒再发作厉害些,手足丝毫动弹不得,再把那本册子在他面前一张张的撕得粉碎,叫他临死之时,不但身上痛苦,心中也不得平安。”穆念慈厉声道:“你…你为什么这样恶毒?他就算对你不起,也是为了爱惜你这副容貌?”黄蓉却低声道:“唉,可惜,可惜!”
南琴冷冷的道:“可惜?这样的恶贼死了有什么可惜?”黄蓉道:“我又不是可惜人,是可惜那本册子。”南琴不再接口,自管说她的经历:“那恶贼折腾了半夜,挨到天明,只叫:‘水,水!’我倒了一碗水,放在他床前桌上,说道:‘这里有水!’他伸手想拿,我把水碗移远一些,他够不著了,挣扎著要坐起来,身子却是不听使唤。他道:‘求求你,拿……拿给我。’我道:‘你自己拿。’他使尽全身之力,一把抓住水碗,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那知道手臂僵硬,再也弯不过来,一用劲,乓乒一声,水碗在地下跌得粉碎。”
“我知道他已无能为力,拿著那本册子,走到他跟前说道:‘你要我送到赵王府去,好啊,你瞧仔细了。’我从册子上撕下了一张纸来,慢慢的撕成一片一片。他只说:‘你……你……’又是惊惶,又是气愤。我要等他零零碎碎的受罪,撕了一张,停歇片刻,再撕一张。他气得晕了过去,好,我就等他,等他醒过来再撕。”
“这样撕了十多张,他早闭上了眼不瞧,可是耳朵里却听得见啊。轻轻的,慢慢的,就这样嗤的一张,又是嗤的一张……”她一人说话,三人在旁倾听,四个人脸上神情甚是奇特,似乎都亲眼见到杨康倒在床上,南琴在他面前撕那本册子的情景。
“突然之间,他脸上露出了留神的模样,好像在用心听远处的什么声音。我停手不撕,侧耳倾听,果然远远有许多人说话和脚步之声。那恶贼虽在临死,还是十分狡猾,忽然假装没听见什么,只说:‘水,水,给我水!’我听得人声越走越近,不久到了农舍外面,听得有人在骂:‘直娘贼,这两个小贼定是给神算子收留了。’又有一个人道:‘依老子说,一把火将那贱人连小贼一起烧了。’另一个道:‘那使不得,若是烧她不死,这婆娘阴险毒辣,可给咱们铁掌帮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祸胎。’”
“我一听是铁掌帮人马,心中暗暗吃惊,只怕他们进来救了这恶贼。铁掌帮多养毒虫,自有解救蛇毒之法。我从地下检起一片破碗的尖片,心中算计定了,若是帮众进屋,我先杀了这姓杨的恶贼,随即自杀。我怕他张口喊叫,把他长袍蒙在他头上,将破碗的碎片对准了他喉头。”
“也不知是他运气好还运气坏,铁掌帮人马先先后后经过那农舍回山,居然没一人进来。我等他们过尽了,揭开他头上长袍,正要拿那小册子再撕,忽然呀的一声,大门被人推开。这农家的一对夫妇一早就到田里去了,屋里再无旁人,我到门缝里一张,只见进来的是七八个男子。这些人手拉手的缓缓而行,当先那人手中拿了一根杆子,在地下点点打打,原来都是瞎子,身上十分污秽,但依稀瞧出原本穿的都是白衣。”
黄蓉低声道:“老毒物的蛇奴。”南琴眼望郭靖,说道:“那曰恩公和我在树林子里捕捉血鸟,我亲眼见到这些恶奴被血鸟啄瞎眼珠,自然一见就认得他们的面目。我忙把长袍又蒙在他的头上,只听蛇奴中领头的那人叫道:‘行行好,冷菜冷饭,给些瞎子!’我不敢出声。那人又叫了一遍,停了片刻,听得屋内无人回答,说道:‘这里没人,咱们找吃的吧!’说著各人站起身来。我想:他们一找就会找进屋来,那可不妙。于是咳嗽一声,打开房门,说道:‘谁啊?’那些蛇奴吃了一惊,一人说道:‘求姑娘行行好,施舍些茶饭。’又一人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道:‘咱们化银子买也成。’我道:‘请坐吧,我给你们做饭去。’我只盼他们快些走路,于是到厨下煮了一锅饭,炒了一盘青菜,给他饱餐了一顿。”
“他们吃完饭,正要站起,忽然隔壁房里那姓杨的大叫一声。我急忙回进房去,只见他撑著身子坐在床上,一手指著我,脸上满是惊怖的神色,叫道:‘欧阳公子,欧阳公子!’我给他吓了一跳,也不知欧阳公子是谁,只怕给蛇奴们听见,又生变故,忙拾起落在地下的长袍,迎头罩去。那知他突然间力大异常,伸手一格,把我推得跌倒在地,口中叫道:‘欧阳公子,你……你饶了我,饶了我!’”
黄蓉、郭靖、穆念慈三人亲眼见到杨康用铁枪的枪头刺杀欧阳公子,听南琴说到这里,背上都感一阵寒意。黄蓉本来坐在二女之间,想到欧阳公子的鬼魂前来向杨康索命,越想越怕,“嘤”的一声叫,跃起身来,奔到郭靖身旁,偎倚著他坐下。其实世上那有鬼魂索命之事,杨康中了蛇毒,神智混乱,心中又深印著当日刺杀欧阳公子这一幕,于是在昏迷之中似见欧阳公子走到面前,伸手要扼他咽喉。
南琴见黄蓉与郭靖神态亲热,心中一酸,接著说道:“他大叫欧阳公子,房中的众蛇奴纷纷闯进房来,叫道:‘公子爷,公子爷,您在那里?’我见事情败露,瞧众蛇奴的神情,似乎正是在寻这个什么欧阳公子,料知要糟,乘著房中混乱,众蛇奴又没一个有眼睛,悄悄溜了出去。不知怎的,那时我又不想死啦,只怕被他们抓住,身受难言惨祸,当下头也不回的向前直奔,鬼使神差,竟也奔到了穆姊姊所住的道院之中。我见穆姊姊身如火烧,病得厉害,就留下照料她。当晚思前思后,眼前又有穆姊姊的榜样,于是也求那老道姑收我作弟子,出家做了道姑。过了两天,穆姊姊烧退醒来……”
穆念慈打断她的话头,问道:“后来他怎么啦?”南琴道:“怎么啦?自然是死了。”穆念慈道:“我……我瞧瞧去。”一跃而起,头也不回的向前直奔。黄蓉急叫:“姊姊,姊姊!”穆念慈心中只想著杨康,竟未听见,片刻之间,转过山坳,跑得人影不见。
忽听身后长草丛中,传出几声婴儿呼叫。
郭靖叫声:“啊!”
跃下红马,拨开长草,只见一个婴儿坐在地下,两只小手牢牢握住一条毒蛇,那蛇翻腾挣扎,却脱不出婴儿手掌。
郭靖吃了一惊,又见婴儿身旁露出一双女子的脚,忙再拨开青草,只见一个青衣女子晕倒在地,正是南琴。
郭靖怕那毒蛇咬伤婴儿,伸手想去拉蛇,那婴儿双手一挥,已将毒蛇抛在地下,但见蛇抖了几抖,竟自不动,原来已被婴儿捏死。
郭靖见这婴儿似未满两岁,竟然具此异禀,心中又惊又喜,俯身扶起南琴,在她鼻下人中上轻轻一捏。
南琴悠悠醒来,睁眼见到郭靖,疑在梦中,颤声道:“你……你是郭……”
郭靖道:“我正是郭靖,秦姑娘,好没受伤吗?”南琴挣扎著要起身,但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见她双手双足都被绳索缚住。
黄蓉忙过来给她割断绳索,南琴一面道谢,一面抱起婴儿,定了定神,才含羞带愧,述说经过。
原来南琴在铁掌峰上被杨康所污,竟然怀孕,回到故居后生了一子。
她别无产业,只得仍以捕蛇为生,幸喜那孩子聪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凄苦。
这天她带了孩子,正在林中捡拾柴枝,恰巧彭长老经过,见她姿色,便上前意图非礼。
南琴虽得郭靖传授上乘内功,习练年余,果然体强身健,但彭长老是丐帮四大长老之一,南琴这一点点微末功夫,如何是他对手,不久即被他用绳索缚住。
那血鸟在青龙滩畔与黄蓉失散,回到故处,终与南琴相聚,此时见主人有难,它生具灵性,当下与彭长老缠斗不休。
南琴被缚,动弹不得,心中只是祷祝血鸟得胜,那知祸不单行,林中毒蛇极多,竟有一蛇游到婴儿身旁。南琴爱子心切,一惊之下,晕了过去,待得醒转,却不知孩儿已将毒蛇捏毙。
这晚靖蓉二人歇在南琴家中。郭靖见那孩儿面目英俊,想起与杨康结义之情,深为叹息。
南琴道:“郭大哥,请你给这孩儿取个名字。”
郭靖想了一会,道:“我与他父义结金兰,只可惜凶终隙末,未尽朋友之义,实为平生恨事。但盼他长大后有过必改,力行仁义。我给他取个名字叫做杨过,字改之,你说好不好。”
南琴垂泪道:“但愿如大哥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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