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算不得大事,然而到底不合规矩。武稼有心隐瞒,却也知沈栗精似鬼,与其徒自遮掩再被对方揭穿,倒不如索性说来,好歹落个坦荡。
几个将官面上微微变色,担心沈栗抓住此事小题大做:他们好容易有个晋升之路,若是因此被取消了进学的资格,岂不冤枉?
沈栗微笑点头,提醒道:“诸位有心向学,原是好事。只是学堂如今并不准随意进出,各位在外边看看便罢,几位老将军在里面商议大事,还是不要轻易打扰才是。”
这是在提醒他们。老将们身边都跟着大堆的护卫随从,他们若是懵头懵脑撞上去,怕是要被当做心怀叵测之徒。到时候别说进学,搞不好还要去牢里走一趟。
众人吓了一跳。怎么,里面还有几位大人?
武稼不觉骂了一声:“那几个只管收银子,连这个消息也不知道,真是坑苦了我!”
他原是为了做人情才带着同僚来此,若是出了事,别说人情,不被人恨死才怪!一朝折进去几个将官,便是上头的长官也饶不了他。
一时倒怀疑起是不是有人故意给他下绊子——自与公主的亲事作罢,武稼的遭遇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经历的挫折多了,这厮的心机看涨。
虽有些别扭,到底还知道与同僚们谢过沈栗提点。沈栗也未在意,只不过是件递句话的小事,彼此唱个喏也就过去了。
知道学堂里还有重臣,几人不敢耽搁,匆忙出来。彼此面面相觑,出了一身冷汗。
“原是在下疏漏,险些连累了诸位,在下这厢给兄弟们赔礼了。”武稼歉意道,实实在在长揖一礼。
众人七嘴八舌道:“武兄原是好心,道什么不是?既称兄弟便不要如此见外。”
因出身不同,众人本是对武稼敬而远之。然而因军学之事几次接触下来,众人发现这个官家子虽时不时掉书袋,有些清高,却也称得上坦直率真——能作为驸马的候选人,武稼的人品才干自也算过得去——对方既肯纡尊降贵,众人也没有向外推的道理。
经此一事,众人也算得同休共戚,见天色还早,便相约去喝酒压惊。
武稼的酒量哪里能与这些军中大汉相比?不一时便被灌了个七荤八素,俯在桌上酣睡。众人正在兴头,也不管他。待散席时他倒醒了,正听见同僚们交口称赞沈栗平易近人,与人方便,难怪年纪轻轻就登上高位……
见他清醒,有人笑道:“正好!你那小厮背不动你,我等正要相送,可巧你就醒了。”
武稼没精打采摇了摇手:“诸位先行,在下醒醒神再离开。”
众人遍即散去。
好好的人情没做成,还差点连累了同僚。武稼慢腾腾出来,想起方才众人称赞沈栗,心中愈加憋气。
倒教这厮白捡个人情!
武稼忍不住仰天长叹:“沈栗这个杀才!”
“沈栗这个杀才!”身后传来句咒骂,竟是与武稼异口同声。
武稼惊了一跳,回身打量,那人也不意有人与他“同骂”,正驻足细看。
“武稼?”
“何大人?”
虽是不熟,两个人倒也彼此认得。正是何泽当面!
何泽眨了眨眼,轻笑道:“原是武公子在此。”
“给何大人见礼。”武稼目光闪烁。
“刚刚听武大人呵斥沈栗,怎么?莫非此人又来找武大人的麻烦了?”何泽心中微动。
何家始终垂涎军权,却一直插不上手。多年前召了沈栗的三叔沈涵做女婿,要杀害沈淳谋夺礼贤侯府,结果教沈家处置了,为此还遗祸无穷。何、沈两家的恩怨皆是由此而起。这许多年来,一则皇帝疑忌,二则机会难寻,何家在军中一直缺少助力。
手中没有兵,何家便只能暗地里搞些阴谋诡计,想要筹谋大事也没有依仗。
眼前这个武稼……曾因妄言才经武事被沈栗批驳,两人颇有过节。因皇室曾有意许配公主又临时悔婚,武稼甚至一度疯癫,如今日子难熬,怕是对邵家也怀恨在心。
听说此人投了军,这样的人自家能不能拉拢呢?
若是将其拉到何家帐下,正可成为家族在军中的钉子。他是官家子,素有才名,又有功名,起步便比其他军汉高。若是好生提拔,将来未必不能登临高位。
何泽越想越觉着有门。武稼之父武宴乃是个言官,督察院嘛,一向是何家的地盘,武宴对何家的态度也一直不错。
值得一试!
何泽打定主意,轻笑道:“沈栗这厮素来恃才傲物,谁都不放在眼中。在下与他在督察院共事时也对他颇为头痛。如今时辰还早,阁下若有空,不妨一起去喝杯茶?”
武稼眉头微挑。
何泽此人……若说武稼见了沈栗是有些别扭,何泽才是真正仇视沈栗的那个。
他说沈栗恃才傲物,武稼只当耳旁风:这人有个好处,他确实有些孤标自傲,但到底是个讲理的。武稼心中清楚,当初在酒楼中妄议才经武,的确不合时宜。被才茂撞个当面,若非沈栗“出言教训”,才茂还不知要怎生折腾。固然沈栗是为才茂着想,不想他打出人命,然而武稼确实因此少遭些罪。何况集松之围后,还是沈栗出言开解,武稼虽执拗着投了军,但总算是不发癫了。
倒是何泽自己,是无才也傲物。这个人忽然表现出折节下交的意思,多半是另有所图。
何泽认为督察院一向是何家的地盘,到了武稼这里,只能说是曾经。武稼小时候也曾颇为敬仰世禄何家,但伴随着他成长年月,何家的丑事层出不穷,在武稼眼中,何家,尤其是何泽早没什么威望了。
武稼垂目。何泽想岔了,与沈栗相比,倒是何家更令他心怀芥蒂。
何泽觉着武稼会因皇室“悔婚”便心中记恨,却忘了当初赞同甚至推动和亲之事的,正是站在颖王身畔的何家!
集松之围后,颖王卒中被废随即气亟而死,太子与宁王殿下失踪,待他们好容易回来,皇后便重病不起,紧接着皇帝就被大臣气吐了血,忙着赶封棋下台,忙着推立皇太孙……一件件一桩桩仿如走马观花,和亲之事又是皇上心中痛处,没人顾得上查,也没人愿意再提起。
唯有武稼,半疯半癫之中也不忘到处打听公主之事,到底教他察觉在北狄使团前来景阳提亲时,何泽曾以鸿胪寺官员的身份,凭着出借、归还琉璃屏风的借口频频出入颖王府。
武稼心中冷笑,颖王这辈子都没出过景阳城,他是怎么与北狄人联系起来的?颖王当初在朝上请令公主出降的折子写的花团锦簇,颇有古风,说不定就是出自哪位“何”之手!
深吸一口气,和亲之事,别人不愿再提,可他想查啊!
不但失去了一个出身高贵、自己也钟情的妻子,他的人生际遇、武家整个家族的境况都被扭曲的天翻地覆。
这件事不查清楚,武稼死都不能瞑目。
既然对方送上门来……武稼微微笑道:“前辈相邀,晚辈安敢推辞?”
何泽大笑:“什么前辈晚辈?称我一声世叔便是。”
两人换了个地方,清茶两盏,点心十份,慢慢谈论起来。何泽恨沈栗咬牙切齿,武稼有心附和,不一时,两人的交情便因这“同仇敌忾”紧密起来。说道激烈处,两人又同时咒骂:“沈栗这杀才!”
白驹过隙,斗转星移。
同一个茶楼,同一个房间,又是一口同声:“沈栗这杀才!”
“十年,十年啊!本官还是个四品,那厮已经是堂堂正三品吏部左侍郎了!”何泽无力道:“皇上不公啊!”
看了看武稼,何泽心中也有些别扭,强笑道:“贤侄如今也执掌一军,算是算是年轻俊杰,前程无量。”
“不过就是个巡街的,能抵什么?”武稼目光闪烁,低声安慰道:“待大事一定,大人……殿下自然富有天下。”
听武稼口称殿下,何泽心中得意起来。
苍天有眼!
被沈栗压得半生不得抬头,他竟才知自己竟是这天下最高贵的血脉!
邵家算什么?不过是个给自家先祖看守边镇的武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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