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迹官场久了,便成了那种不打一鞭子便不挪窝的绵羊。
种种怠政,其实就是上边将就而行,下边得过且过。如今罗彦的严令之下,刺史府这才重新爆发出一种惊天的活力。短短一天半时间,户曹便向杨瑞上报了当初招抚山蛮而应允的种种条件。
时间隔得太久,杨瑞自己其实也忘了当初到底答应了些什么。如今拿着手上的一个册子,他也着实有些为难。
原本预计做完这件事,只怕府库会被掏掉一半。但是如今看来,加上现在要招抚的山蛮,只怕这个数字还要往大去一点。
不过不出半月,新一轮的赋税又要缴纳上来,倒是不怕周转不开。遇上这么一个能找事的刺史,杨瑞这个做长史的还真是要操碎了心。
第三天转眼即至。
三天不见罗彦,说真的杨瑞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所以当仓曹前来禀告第一批安置的钱粮已经在早晨送出仓库,杨瑞便迫不及待地叫来秋生,令他带自己前往罗彦的所在。
当然了,杨瑞可没有罗彦那么大的胆子,敢大摇大摆一个人往山蛮的聚居区去。所以借着巡视之名,带了四个全副武装的差役。
杨瑞再次见到罗彦的时候,罗彦正看着那些差役组织人手给归化的山蛮挨个发放钱粮。
或许是出于谨慎,差役事先便言明这些钱粮下发的原因。并且还着重强调了一遍这仅仅是第一批,后边的要看山蛮的情况另行定夺。
相比这些年累积的数目,下发的钱粮自然不算多。但是要单独摘出来看,每人一贯钱一石米,这已经足够四口之家一年的花用了,不可谓不多。
不过,接下来让罗彦异常尴尬的事情就出现了。
所有归化的山蛮领完了钱粮,居然盘踞不去,随后就在秋生那一族的族长带领下,上千人齐刷刷地将罗彦围在中间,轰然跪倒。
罗彦不是没见过大规模的人群跪拜他。但先前那种,都是飘然而去,哪里像现在这样被团团围住半点也动弹不得的。让他更为忧伤的是,那些个老人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倒在他脚下,这让他一个后生心里怎么过得去。偏生刚扶起来一个,前边那个又跪倒了。
尚好这不是新社会,也没有什么报社记者。不然再出来一个纪检委,那绝对是要被请去喝茶的节奏啊。
但是场面又不能不控制。
没办法,罗彦搀起一位老人之后,看到前边扶起来的那些又一次跪倒,只能咬咬牙开了大招。
一揽衣角,在人们错愕的眼神之中,罗彦的身形缓缓下降,然后,在一声低到根本听不见的“噗”一声中,也跟着众人跪倒在地。不仅仅是跪倒在地的百姓,就是连匆匆赶来的杨瑞,也傻眼了。
这是官跪民啊。
虽然说本朝皇帝对于官民之间的等级制度已经极度宽松了,但是官与民之间毕竟还是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像罗彦这样,直接给百姓下跪的,简直就是官场大忌。
在一群呆若木鸡的人中,罗彦喊道:“这些本来就是我等做官之人欠你们的。朝廷致力招抚,既然答应了诸多的条件,就应该做到。如今这些来的迟了,但,只要我在这里,往后便会一视同仁。”
此时如果不趁机收揽民心,那罗彦可就是真的傻了。很显然他不傻,所以不仅要给自己下跪找个合适的理由,还得将事情继续往好的一方面发展。
跪着的山蛮不敢再跪了,围在罗彦周围的人慌慌张张将他扶起,随后便一脸羞愧地站在一边。
罗彦很是从容地往人群外边走去,此时再也没有半点阻拦。
脱身之后,杨瑞便迎面而来。此时这位官场老人的脸上非但没有钦佩之意,反而挂着几分愁绪。
“杨长史,怎么愁眉苦脸的。难道,做这件事情将府库搬空,让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略带一点调侃,罗彦很是轻松地朝着杨瑞问道。
“郎君,祸事了。”
一句话说的罗彦有些发懵。到底是怎么了,连祸事这两个字都说出来了。
不等罗彦询问,杨瑞便仔细解释道:“我等官员,入则为天子臣属,出则为代天巡狩。一言一行,关乎皇帝颜面。郎君如今向那上千山蛮下跪,岂不是有损国体。要不了多久,只怕御史台便会将那弹劾的奏疏如雪片一般送到陛下案前。”
说到这里,杨瑞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便是我,也要向陛下详细说明这件事情。即便我看在和郎君的交情上不发表什么言论,但也绝对不会包庇郎君的失仪。”
罗彦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刚开始还有些不安呢。听到杨瑞说的是这个,不禁笑了。“杨长史能够提醒我,便已经是最大的情面了。至于弹劾之类,便顺应官场规则好了。”
听到罗彦居然如此,杨瑞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反而是罗彦,看着一点动作也没有的杨瑞,继续说道:“放心吧,没什么事情。自古就有天子下罪己诏的事情,如今招抚山蛮一事,朝廷和地府都没有做好。不过一跪,若是能够换来益州几十年的稳定,何乐而不为。”
杨瑞刚要说这不一样,可是已经被罗彦的安排给堵住了嘴。
“半月之内,我要看到相应的补偿完成大半。到时候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到时候还有人追究这件事情,我会上疏让他亲自来找我。”说完竟然就走了。
除了无可奈何,还有什么词汇能够形容杨瑞此时的心情呢?
十五天时间,对于益州境内的大部分百姓来说,是喜悦而短暂的。因为这段时间一直收庄稼,付出了大量的劳作和汗水,但是换来了饱满的稻谷和粟米。
但是对益州境内的官员们,却是极为漫长的。
随着大流参劾罗彦当日一跪的奏疏不少人都发出去了。但是直到罗彦给出的限期最后一天,京中依旧没有消息传来。等待的心情,可谓是度日如年。
可是在罗彦这里,依旧是有好消息传来。
先前安排的事情,刺史府的那些小吏,总算是没有偷奸耍滑,成都府的归化山蛮已经彻底被罗彦给收买了人心。
这些人为了感谢罗彦的恩德,便产生了立碑纪念的心思。但是碑文怎么写,却成了一个问题。这不,左思右想没有合适的文章,诸多归化山蛮便将问题带到了罗彦这里。
这些人的心思也是直接,反正就是要记载这件事情,与其找别人,还不如就找这个当事人好了。
当从秋生口中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罗彦差点没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这些人还真是实在,难道就不知道自己给自己写功绩是最蛋疼也是最忌讳的一件事情么。
可是见识过那些山蛮的耿直,罗彦也放弃了拒绝的心思。他敢肯定,要是今天他不答应,只怕明天出门就能被无数山蛮围着跪拜。他是人,不是神,经常被人跪拜,会折寿啊。
这回罗彦可不准备大抄特抄。
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他主张,而每一个过程他都亲身参与过,可以说是感触颇深。既然山蛮们给了这个机会,罗彦自然也想将心中的一些话趁机说出来。
“意者心之所思。人生得意,尝以为莫过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洞房花烛者,成家也。血脉为之续,枝叶为之盛。百年之后,坟前有烧陌钱者。金榜题名,立业也。祖宗为之耀,子孙为之荫。三代而内,衣食无忧也。
然为官数载,方知其浅。君子当世,岂能汲汲于功名戚戚焉家业。读书而不济人,为官而不担当,诚若当初无书。
益州山蛮,本炎黄血脉,避战祸而入山林。与世隔绝久矣,则不通于世,被称为蛮。岂知五百年前,同出一脉。天朝新立,急于招抚。允诺种种,皆无应验。
而今一朝允诺兑现,山人痛哭泣涕。岂斯人之悲乎?实朝廷之悲也。口惠而实不至者,官吏也。为此受难者,同胞也。而背负骂名千秋万世者,天朝也。
而今山人欲树碑记之,央于余前。故为之书,以警后来之官。年月日,罗彦。”
山蛮鲜有读书者,因此罗彦究竟写了些什么,其实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仅有的几个读书人,这些天也跟随刺史府的官吏处理归化山蛮的事情,哪里有功夫管这个。
所以碑文近乎是以一种无人知晓其中内容的情况下刻好的。
石碑是被放置在归化山蛮新建的居住坊市前边。罗彦拒绝了前去观看的请求,但是架不住这世间多有好间接溜须拍马的。当裹在石碑上的红绸被拉开的时候,许多官员争先恐后读着文章,然后,便沉默了。
上边虽然没有明说先前益州官员失信的事情,但是就这样一下,足够有些人脸红了。
而不少的读书人,更为看重的则是这篇碑文的形式。没有华丽的词藻和严格的韵律,但是读起来居然又不比那些骈文差。文章原本名叫,结果更多的士子愿意称其为“得意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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