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唐刑天身体大体康复,已是第二天正午了。
“三哥,你身子受不了颠簸,我们只好走水路了。”前来接应的唐门老四、堂主唐天行见他醒来,这才松了一口气:“眼下已经到了绍兴地界,三哥你在这儿休养两天,然后走海路去嘉兴府--杭州是金戈会的地盘,此时不宜再在金戈会眼皮子底下露面了。”
唐刑天支撑起身躯,朝船外看去,他的动作还算自如,可声音听着却极其虚弱。
船上唐天行、唐锦衣两大医术高手,对唐刑天的伤势都讳莫如深,常威根本不清楚这位老泰山的伤势究竟如何。此刻听来,竟比估计的还要严重一些。
“内力本非唐门所长,我一身功力大概去了一半,没个一年半载怕是难以复原了。”
虽然伤重如斯,可他的语气却依旧很平淡:“楚天阔的武功名不虚传,当真霸道无比。无畏,眼下对上他,你虽然能取胜,却也免不了重伤,因而,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伯父,楚天阔他不也受伤了吗?”颜如玉随口问道。
唐天文打量了仍着男装的颜如玉一眼,笑道:“别给你唐伯伯脸上贴金了,没有人能在一心二用的情形下伤了楚天阔,就算是朝天阙和无畏也不能。楚天阔那是诈伤,只是个中缘由,伯伯可就不知道了。”
难怪如此!
常威当时就觉得楚天阔伤得蹊跷,果然得到了验证。可就像老泰山说的那样,楚天阔诈伤,究竟意欲何为?不仅让唐刑天在自己面前杀了人,而且自己还受了伤,这可大大有损他的威名啊!
还有,那些生死符真的起效了吗?
“或许和江南、江北的局势有关,金戈会怕是要挑起战端了。”唐锦衣沉吟道。
“怕是没那么简单。”
常威摇摇头道:“事实上,如果楚天阔全力阻止岳父的话,我想岳父没有多少机会来处置叛徒,至少不能一击得手。何况,和岳父拼上几招再受伤,看起来更合情合理。只是我置身局外,不知道岳父您和楚天阔那一战中,楚天阔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无畏,你果然心思过人!”唐刑天赞许地望了他一眼,问道:“依你看,楚天阔他有什么可疑之处呢?”
“从楚天阔采用的招式来说,想来杀了岳父远比保住叛徒性命来的重要,只是他没想到岳父意志之坚,竟不惜牺牲自己也要除去动摇唐门根基的叛徒,应变也超乎他的想像。”
“而唐天威的防身利器早在之前就消耗殆尽,几乎对战局没有一点影响力,他若一味要留下岳父的话,自己也要搭进半条命,这样的代价不是眼下的他所能承受的起的,只好退而求其次了。至于他诈伤究竟为何,这……想想还真是伤脑筋啊!”
“不是他不想杀我,而是杀了我之后,他自己的命也保不住了。因为他从现场交手的情况就知道,你的武功不在楚严明之下,他手下的人也会把赌场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他,而且他并不知道,我究竟带了多少高手,一旦演变成一场唐门和金戈会的大对决,很可能金戈会的精英就尽毁于潇湘馆了!”
他的目光投向已经换回男装的唐锦衣,摇头道:“你们这次的行动也太鲁莽了,若不是楚天阔临时有事去府衙会晤知府郎文同,可能会出现伤亡。”
常威忙说这是他的主意,实际上他是有一击必杀的把握的。唐刑天这才罢手,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无畏,你那两位朋友呢?”
“他们已经先回去了。”
常威找来的两个帮手,进了赌场的是锦衣卫的越太保,在外面与颜如玉接应的却是年前就从京城南下,潜伏在杭州的胡文清!
越太保是锦衣卫的人,胡文清更是一个秘密力量,自然不能与唐门有什么瓜葛,事情办完就分开了,事实上这两人也是常威的底气之一,两位至少是不死境的高手,加上常威和唐锦衣足够在潇湘馆杀个七进七出的,即便楚天阔在场也不管用。
但这一次是唐门内部事务,常威也不能痛下杀手,否则,唐门就要成为众矢之的了,而且,谁没想到唐刑天的决心是如此的坚决,唐门的叛逆只能由他来解决了。
胡文清和越太保都留在杭州做自己的事情。
“可惜啊,这等高手要不是无畏的人,我一定要招纳过来!”唐刑天笑道。
记得书雪曾经说过,唐门虽然家族人丁兴旺,唐家子弟代代都有江湖绝顶高手,可志在扩张的唐门一直想吸纳异姓高手效力唐门,把唐门从一个家族式的地方帮派变成一个海纳百川的全国性大帮派,可始终未能如愿。
而像常威这样误打误撞撞进他女儿情网的高手,却无法为其所用,想来他也是郁闷的很,对骤然出现的这两大高手自然就更多了一份关注。何况,清洗唐天威一党,势必要空出一些重要职位,正是引入外援的好时机。
“那位兄台的武功真是强得很,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可我怎么也想不出,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侄女,他不会真的是你哥哥吧?”唐天行一脸迷惑地问颜如玉,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总之,无畏的朋友,就是我们唐门的朋友。”唐刑天见常威没有披露两人身份的意思,只好含糊道。
他哪里知道,就连常威都拿不准胡文清究竟是何方神圣,又如何能和他说明白?常威还等着找机会好好拷问老胡一番呢!
唐刑天的目光复又转到常威身上:“无畏,此番宁波一行固然惊险,但我们的目的都达成了,也算此行不虚,只是,如今的江湖波橘云诡,战端已经开启,我现在却帮不上,”
“有锦衣在,也是一样。”
话虽如此,可唐刑天不能经常露面坐镇,威慑力却是小了许多。
唐天文没说话,可神色却有些不以为然。
半晌,他突然转向唐天行,沉吟道:“老四,我倒有个想法。这几年,各大门派都着力培养接班人,飘渺柳战云、少林悟性、武当明月、金戈会楚严明都是日后堪当重任的栋梁之材,他们也都担任了各门派的重要职务,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总有一天,他们会站在各自门派的权力顶峰。”
“但像少林空无大师那样,四十多岁才接任掌门之位,做事难免带着暮气,处事也因为经验不足而不够圆滑。再看我唐门几百年的历史,每次大的发展,家主都相当年轻。”
见四弟点头称是,他接着道:“这次事变,我们可谓元气大伤,门中士气也相当低落,而我又许下诺言,三年不入江南,我们只能固守蜀地。不若趁此机会,将锦衣和神武他们推上前台,一来新人新气象,容易振奋士气;二来一心在川蜀经营,困难相对小很多,毕竟那是我们的根据地;三来有无畏照应,料想其他门派也不敢觊觎我唐门,正合适他们新人锻炼成长。反正有我们这些老家伙一旁指点,估计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有两三年的时间,他们也该历练出来了。这样,和其他门派相比,至少在培养接班人这一项上,我们占了先手。”
嘿,这话说的,什么叫占了先手?
飘渺柳战云?哼,在镇江地牢里当美人犬呢;武当明月?差得远呢;金戈会楚严明?为人处事还不错,可惜,武功已经落后了。
当今武林,后起一辈中唐锦衣一枝独秀,一飞冲天!勉强更够跟上唐锦衣的少林悟性,五虎断门刀彭宣,也是拍马难追的架势!
除了常威之外,哪里还有人能够与唐锦衣比肩的?这哪里是占了先手,简直是甩了别人十条街!
“三哥,我听你的。”唐天行眼睛眨了半天,才明白他三哥的意图,旋即表示赞同:“说起来,锦衣比三哥你年轻的时候还有魄力、有眼光,他当掌门,我第一个支持!”
唐锦衣连忙推让,唐天行一瞪眼:“锦衣,这不是你个人荣耀的问题,而是事关整个唐门兴衰的大事,你倒是和四叔说说,门里还有人比你更合适吗?”
虽然唐天行的言辞颇有献媚之意--唐门四少唐神武正是他的儿子,听唐刑天的意思,显然是想要重用他儿子,他自然要投桃报李。
而唐天威遗留下来的家老之位,他也该是很眼红的--但他说的那些话却都是大实话,唐门老老少少几千口人,再也没有比唐锦衣更适合接任掌门的了。
“岳父所言极是!锦衣若是能以掌门之位出现在江湖,对未来的形势极为有利。”常威推波助澜道。
心中不由暗自钦佩起自己的老泰山来,虽然和唐天威之争他获得完胜,可他毕竟亲手杀了自己的堂兄,这势必会在唐门内部引起反弹,他此时隐退,可以平息许多人的怨气,而趁机完成唐门的权力更迭,所遭受的挑战也最小--大概没人愿意送给他清洗自己的理由。
只要常威能在两三年内从外部给予唐锦衣坚定支持的话,他的掌门位置也应该坐牢固了。
唐刑天和唐天行达成默契,唐锦衣接任掌门之事基本上就落实了。
在唐门,有权推举掌门的一共七个人--现任掌门、两位家老和四堂堂主。其中,家老唐泽是唐刑天的长辈,也是最坚定的支持者;加上唐刑天、唐天行和身为刑堂堂主的唐锦衣,就算唐天威不死,也无力阻挡唐锦衣的继任。
事实上,由于唐门百草堂堂主向来是世袭的,而唐天运无子,一时没有接替他的人选,他还得继续担任百草堂堂主之职。
唐天行则接替唐天威的家老之位,唐刑天倒是退得干净利落,可他儿子成了掌门,说是兄弟几个同退,真正吃亏的只有唐天威的另一党羽飞云堂堂主老二唐天风,而预计接掌飞云堂的正是唐神武。
至于战堂,按唐刑天的意思,最好能找个异姓的高手加盟,不然,就由七妹唐韵挂名一段时间。
“神武相当有才华,他这样的年轻人,江湖上没有几个。”
斜阳里,纱窗下,常威边品着吓煞人香,边笑着对唐天行道:“四叔生了个好儿子啊!”
“他啊,差远了!”唐天行一摆手,可嘴角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微笑却把他的心思暴露无疑:“他今年都二十四了,且不说你才二十二岁就已经是天下第一了,就说金戈会楚严明,人家可是二十三岁就登上虎榜前三十了。”
“神武今年也能在榜上名列前茅了。”
今年的江湖虽然不如去年那么动荡,可也有十几个人要从龙虎榜上消失了:“神武的武功大概和前一阵子失踪的烟千波相差无几,估计是在三十位左右,比楚严明刚上榜的时候还要高一些。”
常威随即笑道:“倒是四叔您怕是要守不住原来十四的位子了。”
“竟有这等事情?!”他一愣,沉吟了片刻,才道:“嗯,我前面的那些人今年一个个倒都是没病没灾的,想超过他们大概是不可能了。”
“不服老不行喽。”唐天行长叹一声:“去年就有好几个毛头小子上榜,今年怕是更多了,再过几年,没准儿神武那小兔崽子都要爬到我头上了。”
“这是好事嘛!”常威笑道。
随口又问起了唐门其他年轻弟子的情况,可身为唐门主要战斗力战堂的堂主,他对年轻一代弟子的了解远不如唐锦衣,常威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为了遵守不进入江南的诺言,唐门原本要在江南广开药局的方案便胎死腹中,遗留下了一大票的事情要去处理,于是唐锦衣当晚便和常威一道离开。
三人很快就分手了,常威和颜如玉走海路奔嘉兴府,而唐锦衣则沿陆路去杭州。
虽然那是金戈会的地盘,可也是唐门药材的重要集散地,同时还是唐门目前投入的最大药局的所在地。当初唐门甚至还和金戈会商讨过合资的可能,谁也没想到,因为唐天威的缘故,事情竟变得急转直下,由潜在的盟友变成潜在的敌人了。
海上一帆风顺,可一到嘉兴府,就感觉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氛。
因为十几家江湖门派聚集在这里,街头上的江湖人明显比以往多了许多,虽然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稍一打听竟然从唐门口中得出个‘江南同盟’的名字。
可这些人的神情却是五花八门,兴奋有之、迷惑有之、妒忌有之、沮丧有之,街头巷尾更是不时地传来他们的争吵声,甚至有些人干脆把江湖规矩完全抛在脑后,一言不合,在大街上就公然斗殴起来。纵然有人出面制止,也要费好大一番力气才能把事情平息下来。显然,江南武林同盟似乎对加盟的各门派控制力不强。
递上一块碎银,客栈里那个一脸苦相的伙计便开始倒起了苦水:“公子,您有所不知,这些人昨儿还好好的,可今儿就乱了营了,好像都吃了呛药似的,看谁都不顺眼,一句话说不顺耳,就又打又骂的……”
他侧着脸凑到我近前,压低声音道:“公子,你看我这脸,就是让那帮王八羔子打的。”
常威早看到他脸上的几道血廪子,原本以为是老板打的,没想到却是江南武林同盟下的手。
“是宁波的消息传过来了吧!”颜如玉小声道。
常威微微点了点头,听那伙计接着道:“原来还有个管事的,叫赵清扬,还是个什么长老,就住在咱们客栈,可现在连他说话都没用了。听说,是杭州府那个金戈会的总舵主死了……”
“什么?!”常威顿时大吃一惊,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出楚天阔会挂掉啊,颜如玉更是惊讶地叫出声来。
“放你妈的罗圈屁!”旁边一桌突然站起一个大汉,两步蹿到伙计近前,一拎他的脖颈子,啪啪就是两巴掌:“娘希皮!敢咒楚盟主,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
那伙计还想分辩,又被那汉子两巴掌把话扇了回去。
“这么说,楚盟主无恙?”
“废话!”那汉子朝常威一瞪眼:“楚盟主是何等人物,岂能说死就死!”
“可这街面上怎么乱成了这副模样?”
“他老人家受伤……”话刚说了一半,却被随后跟过来的同伴所阻。
后来的年轻人狐疑地打量了常威和颜如玉一番,待目光落在他腰间,发现他带着兵器,神色顿时紧张起来。
那年轻人将手搭上剑把,厉声问道:“朋友面生的很,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见他蓝袍胸口绣着的大江明月图上的船帆一共两叶,知道他只是个江南武林同盟的小头目,可他的态度却是相当跋扈了。
说来也不奇怪,在江南,金戈会原本就势大,现在以金戈会为主组成了同盟,可谓全无敌手,盟中弟子行事张扬在所难免,何况常威又易了容,他根本不知道常威的身份。
不过,没有了约束,日久天长,或许这些自诩为侠义道的精英们就会变得和江北长空帮旗下的黑道一样任意妄为,或者叫作胡作非为了。
见常威没回答他的话,反倒是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那年轻人沉不住气,‘呛啷’一声拔出剑来,指着他喝道:“大胆狂徒,你打探我江南同盟的消息,莫非是长空狗贼的探子?!”
听到‘长空’二字,正在客栈用餐的十几个江南同盟弟子‘呼啦’一声围了上来,各自举刀挥剑,把常威和颜如玉团团围住。
有个老成一点的汉子刚想问问常威的出身来历,却被几个不怀好意地盯着颜如玉丰腴身材直咽口水的家伙给打断了。
“我刚才就听见他在打探楚盟主的消息,还说楚盟主已经死了,造谣惑众,不是长空狗贼的细作才怪哪!”
“一群白痴!”
就在常威双眉一挑,准备给那几个下三滥一点颜色看看的时候,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不屑的嘲讽。
顺着声音望去,却见一高大汉子旁若无人地施施然走了进来,脸上的表情极其嚣张,看上去根本没把屋里的众人放在眼中。
他泰然自若地落了座,大声唤起了伙计:“四个馒头、一斤酱牛肉、两斤女儿红,拿手的下酒菜再给大爷上八样!”
说着,解下腰间的兵器,‘啪’的一声,扔在了桌子上。
宗亮?!
常威眼珠顿时一缩,他不守在宁波,跑到嘉兴作甚?
再说,他的做派怎么和三天前判若两人?
看他桌上的兵器,并不是招牌兵器--四尺铁剑,反倒是一把装饰名贵、充满了西域风味的弯刀,常威心头蓦地一动,莫非鹰爪帮生了变故不成?
见他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几个江南同盟弟子就想冲上前去教训他一番,却被认出宗亮的同伴的惊呼吓得收回了脚步,一时进退不得,煞是尴尬。
“算你小子有眼光。”
宗亮看了喊出他名字的年轻人一眼,一挥手:“老子今天心情不好,你们赶快从我眼前消失,不然的话,仔细你们的脑袋!”
在宗亮的淫威之下,众人竟敢怒而不敢言,对峙片刻,见宗亮脸色渐沉,一个个灰溜溜地溜出了客栈。
众人散去,露出常威和颜如玉,宗亮瞥了他们俩一眼,便转过头去。
只是他刚端起茶壶,手就蓦地停了下来,凝眉沉思良久,突然转过头来,一道如雷似电的目光猛然刺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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