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初上,徘徊斗牛,如水光华映得波光嶙嶙,茫茫大海中,大船就像一片小小的树叶任风吹荡,随波逐流。
极目远眺,海面上黑漆漆的隆起如星罗棋布,视线之内,大小岛屿就有十数个,彷佛进了岛国一般。
“莫非到了陈钱山?”常威大胆猜测道。
“怕还要远呢!”颜如玉拿着牵星板仔仔细细测了三回,最后道:“相公,从星象数据看,这里该是在陈钱山东北百里,只是一天一夜,这船行了千余里,这种事实在是罕见!”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咱们不过做了一回诗证罢了,何况,正好借机查探一下附近的海岛,如玉,只要你记得回家的路程就成了。”
常威借安慰素卿以宽众人之心。
水手们早攒足了觉,此刻都是精神抖擞,在颜如玉的指挥下,调整风帆,在群岛间穿梭而行。颜如玉心细如发,吩咐众人禁声,又撤去船上一切烛火,这船直如幽灵一般。
曲曲折折过了四五个岛子,俱是没有半点人迹,众人都有些懈怠,常威却突然看到南面极远处似乎有一点火光闪过,旁边青鸾、羽飘翎二女也几乎同时轻咦一声。
“流星?”
“是灯光!”常威沉稳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流星的轨迹可要长多了!这该是岛屿或商船上的灯光!”
何冲、颜如玉虽然在指挥船只,看不到那点光亮,可闻言也都紧张起来,颜如玉又用过洋牵星术仔细算了一回,靠近常威道:“相公,这条水道不是前往倭国的正常航道,就算是船,如果不是像我们一样是被吹来的,十有八九是走私的商船,甚至可能是海盗……”
“难道是冲田?”羽飘翎不由自主地把住了常威的胳膊。
“是他最好了!”
青鸾话里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战意,嘴角扯出的弧线异常坚毅。大概是和常威相处的时日久了,她已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七情六欲。
可常威却嗅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心中即担忧又迷惑,对她来说,光荣战死在剿倭沙场,当然也算是给师门增光添彩了,可联想起昨夜在船舱里的对话,她肩头的重担还没达到不堪忍受、要以死来逃避的地步啊?
“青鸾,为国除敌、为民除害固然可敬,可枉送自己性命却非智者所为,切不可心存舍生取义之念!”心中有疑,常威不敢轻易放过,注视她的目光不复往日轻佻,却是异常严肃:“你不会让我伤心一辈子吧?”
青鸾眼中闪过一缕迷惘,却旋即清澈如水,微微一笑道:“师弟兵行险路,以四十对数百,若没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气,如何能胜?!”
“剿灭冲田身系我功名利禄、家人安危,我岂会缺乏勇气!可倘若胜利需要以你的生命为代价,我宁愿放弃!”
在常威咄咄目光下,青鸾不敢再与之对视,眼波缓缓落到了羽飘翎身上,而羽飘翎正撅着小嘴埋怨道:“爷好偏心呢,这样的话从来没和人家说过。”
大船放慢速度向灯光方向驶去,船上的众人都明白眼下到了要紧关头,俱屏住呼吸,船上一时鸦雀无声,片刻后,何冲颜如玉两人相继递过眼色,显然也看到了那点亮光。
只是前面拦着好几个小岛,大船东拐西折,那光亮就忽隐忽现,好在颜如玉行船有法,一直没有失去方向,待转过一道孤崖,眼前豁然现出一座马鞍型岛子,似乎比太湖葫芦叉子的南北两岛还大,在漆黑的夜里竟一眼望不到边;那光亮也现出了真身,竟是段高崖上的一座简易灯塔!
“落帆,下锚,停船。”
常威一声令下,大船靠着孤崖停了下来,直觉告诉他,这岛子藏于众多岛屿之中,行船极不方便,竟然还有灯塔引路,自是可疑。
“该我老头子出马了。”
何冲抻了抻腰,他左臂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活动起来并不十分灵便,常威不禁一皱眉,他见状笑道:“你和青鸾丫头虽然武功比我高,可论起潜踪侦察,你俩还得管我叫一声师傅,这点伤不碍事,再说,青鸾丫头,她还不会水哩。”
何冲眼角露出一丝慈爱,正如青鸾眼中透着几分关切,十几天下来,脾性相投的他们几如父女一般,此时情况不明,何冲自然不愿让青鸾去冒险。
内心飞快地计算了一番,常威知道自己必须与何冲一齐走一趟了。
大船在颜如玉的指挥下,泊在了一处火炮无法展开的死角里,有青鸾羽飘翎坐镇,加之一大票弓箭手,就算骤然遇袭,想来也不会太吃亏,反是何冲孤身一人深入敌后,却是最危险不过。
听常威也要去,青鸾和羽飘翎二女忧色顿起,对望一眼,俱是欲言又止,颜如玉毕竟见多识广,见惯了血战,只是默默替常威把衣服塞进防水的鲨鱼皮袋子里封好,又拿起雷切刀擦拭着。
而羽飘翎年少,开始还忍得住,待见常威开始穿水靠了,眼泪便止不住流下来,一头扑进怀里,哽咽道:“我……我也要去!”
“傻丫头,对你相公这么没信心,我回来你就等着挨板子吧!”
常威在她耳边调笑道,随手照着她挺翘的丰臀狠狠拍了一巴掌,可一抬眼,却看见舱门口,青鸾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那目光里除了一点点担心,竟然还有一丝……艳羡!
一场春雨一场暖,三月天的海水已经有了点温暖的感觉,可时间一长,寒意还是从头顶脚心向四肢百骸蔓延开去,好在宝悦坊特制的虎鲨皮水靠精致异常,将常威和何冲浑身上下包了个密不透风,总算让他们支持到了岸上。
或许是因为这片滩涂全是犬牙参差的礁石,大船根本无法靠近,而人在这荆棘一般的礁石上行走极为困难,直到常威跟何冲越过长长的海滩钻进一片树林,也没发现有人在监视。
两人沿着西面的山坡一路向南,待摸出林子,眼前豁然现出一条山谷,山谷南北两侧是矮小的灌木和草地,靠近两人的西侧是一片开阔地一直延伸到海边,在岸边隐约可见几个系船用的大木桩子,而离来那个人一里之遥的东侧零散分布着六座宅院,因为刚刚入夜,宅院里都亮起了灯,依稀能分辨出院子的轮廓,那式样竟是与中土迥异!
“冲田的老巢?!”
常威几乎立刻就下了结论,心里既兴奋又紧张,自从剿倭以来,几乎处处不顺利,眼下运气似乎转了过来,一阵大风竟然把自己送到了冲田的家门口来了。
可看这些宅子的规模,容纳个二三百人绝对没有问题,真打起来,绝对是场恶仗,何况山谷那边情景如何,还有没有敌人,一切仍是未知数呢!
冷静下来仔细打量着这些宅子,却有意外发现:“老何,你看,这六座宅院的方位像不像是北斗七星,喏,东面那个灯塔不就是北极星吗?”
何冲细看了一番,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他目光移到了天权星的位置上:“天权是北斗七星的枢纽,这里该是防卫最严的地方了,无畏,你看,那个高出来一块的黑黝黝的东西大概是箭楼吧。”
那个箭楼只能大约瞧出个轮廓来,可且不说它指挥其他六星的功用,单单从它的高度和粗大的形状看,如果上面配备足额的人手,它的一轮齐射就足以阻止任何一个江湖高手接近的脚步,其中也包括常威。
而它的四周,尚有拒马、鹿角木拱卫着,如果没有火炮,这座宅院无疑是个十分坚固的防守堡垒,面对它,何冲竟然还能笑的出来,常威心中也不得不暗自叹服他的沉稳与冷静了。
“箭楼上似乎没人……”
何冲吃不准,常威却给了肯定的回答,冲田集团五大高手齐齐出门在外,家里群龙无首,军纪懈怠了并不奇怪。
不过,从这些宅院的规模看,这里绝不是冲田集团基地的全部,而且,附近也没有发现可以停泊大型船只的码头,心有所忌,箭楼上虽然没人,常威也不敢轻举妄动。
仔仔细细把附近的地形研究了一番之后,确认不会有人发现自己的行踪,常威与何冲才从树林里钻了出来,两人没有直接去探察那些布置得如同北斗七星似的宅院,反而折向山谷靠近岛屿内陆的那一侧山坡。
一天一夜的春雨将大地滋润得过了头,在树林里尚可忍受,可一踏上草地,顿觉泥泞无比,饶是两人都是江湖上的高手,走起路来也踉跄不已,连滚带爬地好不容易登上了山谷西南侧的坡顶,向下一看,夹在东西二峰中间是不小的一块盆地,离他们驻足的山坡大约二里左右的盆地中央,一人多高的木栅栏围住了五六十处宅院,高低错落形成了一处颇有规模的村寨;灯火下,依稀可见行人来来往往,甚至孩童玩耍的吵闹声也隐约可以听到,只是再远处的景物已然看不到了。
见到这远远超过想像的村寨,常威与何冲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股怒焰,虽然陈钱山列岛的实际控制权都在当地的几大家族手里,可毕竟本朝对它还享有名义上的管辖权,几大家族的官职也是由朝廷册封的,可冲田这个倭寇竟然把贼窝修到了我大明的国土上,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愤怒归愤怒,面对前后两处坚固的壁垒,自己手中既无优势兵力,又无强大火力,打一场攻坚战十之七八要失败,而打骚扰战,这两处基地互为奥援,一旦被敌人粘上,后果不堪设想。
心中拿不定主意,便与何冲顺坡而下,准备接近村寨细探敌情。
甫一踏上平地,常威就觉得足下一陷,脚面顿觉清凉,刚想发力,却觉得脚下空荡荡的没有着力的地方,“遇到沼泽了!”这念头在我脑海里电闪而过,目光所及,何冲的身形也一下子矮了许多。
来不及细想,雷切刀已经带鞘点在了何冲肩头,常威借势腾空而起,顺手抓住何冲的头发一带,两个人便狼狈地摔在了山坡草地上,常威小腿以下全是腐臭的泥浆,而何冲更是连腰腹都浸湿了。
“谋杀啊你!”
常威没理会何冲的抱怨,俯下身去,用手摸了一圈,才发现七成绿草几乎是浮在稀稀的泥浆上,根本就站不住人,而放眼望去,一点一点的亮晶晶几乎蔓延到村寨边上,原本以为是雨后积攒的水洼,现在看来,那都是要人性命的沼泽湿地。
“别看我,就算我用上遁术,也坚持不了这么远。”
常威没好气的道,明知道这沼泽地应该有条通路,可一时半时哪里找得出来,就算找到了,人马也会因为拥挤在这一条羊肠小道上无法展开而成为弓箭手的靶子,这沼泽竟成了村寨西侧的天然屏障;而要想从东北两侧接近村寨,则必须先通过山谷中的北斗七星阵法,真是没一样轻松!
“老弟,你学着点儿。”
何冲东张西望了半天,脸上突然露出笑容,招手示意常威跟着他走,向东潜行五十步,到了一处小竹林,借去常威的雷切刀,几乎悄无声息地砍断三根竹子斩成六截,又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段绳子扎成竹排。人躺在竹排上,以臂当橹,在沼泽地上竟是行得飞快。
“真有你的,老何!”
何冲不仅在沼泽里行动自如,而且因为身体几乎贴着地面,在夜色里,敌人很难发现他的行踪。
越过这段长长的沼泽地,前方是一段不满荆棘的灌木丛林,这些东西即便能砍断,地下那凸凹的根部尖刺也会阻拦前进的道路。
正当常威暗暗皱眉的时候,何冲又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工具,一戳一挖一株荆棘就被连根拔起,端地快速。
见状常威不由大是兴奋,这种老江湖有时候真比一个绝顶高手要有用的多。
望着得意洋洋向自己招手示意的何冲,常威心头顿生一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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