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半夜开始就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小雨在清晨终于演变成了京城入夏以来的第二场豪雨,大雨给人们带来凉快清爽的同时,也把人们都变成晚起的懒虫。
怀中纤弱的美人儿慵懒道。另一侧,一具丰满娇躯紧贴着常威,巍巍雪丘压着臂膀,似乎也是不想让他起身。
心中暗叹一回,李隆是个落第举子、恶少无赖,在锦衣卫又没有具体的差事可做,自然可以赖在床上和心爱的女人欢好,可眼下正重塑常威稳重诚实的形象,锦衣卫可以不去,刑部却一天也少不得。
脱出藕臂粉腿的胭脂阵,嘱咐两女多睡一会儿,自己顺着抄手游廊来到前院。
路过东厢房的时候,屋子正传来何雯、何霏的读书声,姐妹俩毕竟年幼,还不太懂得生离死别的痛苦,对她们来说,母亲似乎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而新拜的义父对她们又是疼爱有加,于是笑容已经重新爬上了她们的小脸。
倒是白牡丹看惯世间冷暖,对这一对身世可怜的姐妹极是怜惜,要求也极为严格,这几日每天早早就把姐妹俩叫起教她们读书写字。
万金夫妻早已备好了饭菜,夫妻俩把新购的宅子让给了儿子,两人则干脆住进了外院。万金圆滑、万氏谨慎,一里一外伺候得相当得体。
听常威要出门,万金献媚道,又问要不要传轿,常威摆了摆手,他马上叫丫鬟送来了蓑衣、斗笠与油伞。
大雨如幕,割断了视线,口袋胡同越发显得深邃幽长,平常就很少见到人影的巷子里似乎只有常威一个人踽踽独行,骤然见到一个同样打扮的行人擦肩而过,常威不由好奇地回头望了一眼。
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望着很快消失在雨雾中的强壮背影,常威心中隐约升起一丝熟悉的感觉,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这人是谁?
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却不期然想起了颜如玉:
几乎形影不离的两里,她那一双过目不忘的神眼彷佛就像是常威自己的眼睛。依赖她惯了,久而久之,虽然自己功力日精,六识也日益敏锐,可这记人记事的本事却不见如何长进了。
回头跟过去,一直跟到了巷底,见那人敲起了对面唐家的大门,方敲了两下,老管家就开门来,汉子闪身进了宅子。
常威释然。这么大的雨,敲门声很容易湮没在风雨中,老管家这么快开门,显然汉子的来访是早就约好了的。
反身朝巷口走去,却突然想起蒋迟在唐家说过的一句话来,心中蓦地一动,京城富商多如牛毛,蒋迟没听说过唐勉一点都不奇怪,可现在回想起来,他的神情似乎有点不太自然,可当时自己却忽略了。
明白了症结所在,常威心底自嘲一笑:
可这个唐勉有什么毛病,惹得蒋迟生疑,自己倒要好好查上一查了。
刑部冷清得几乎见不到人影。为了后天,尚书赵鉴下令配合顺天府对京城及其周边贼盗进行一次拉网式的搜捕,一半人手被临时抽调出去,剩下的见到这等天气也都各找理由回家去了,倒是蒋迟很意外地出现在了档案库房。
蒋迟小圆眼睛一眯,冷笑道:
不知是蒋迟业已发觉常威知晓他大智若愚的真面目,还是有心示好于,他现在很少故意在他面前装出一副迟笨的模样,相反,却不时让常威领教他的机智与敏捷。
到了顺天府,常威才知道,蒋迟远比他了解对手。常威本以为会遇到张延龄的手下,不想竟真是他亲自坐镇。
不过,在常威心中,他早因为张后的缘故而被皇上私下判了死罪,眼下的风光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虽然常威很希望他能坚持上三年五载,好替自己分散蒋家的注意力,直到所有事情干完为止,可看他飞扬跋扈浑不知死活的模样,常威心里清楚,对他抱太大的希望,最终吃亏的可就是自己了。
好在来顺天府的目的并不是想结交这位建昌侯,而他也不知道常威其实就是收购沈篱子胡同的李隆。只跟他见过礼,便借口参观府衙,在衙中四处走动开来。
府衙和刑部一样,也见不到几个人影,而留守的官吏大都是些无品轶的书办,见常威穿着便装,气质过人,弄不清楚他身份,也不敢擅加阻拦。
待行到西厢一处屋子前,正欲推门而入,门却突然大开,里面匆匆走出一人,看也没看,就急着把手中油伞一伸,正撞在常威的伞上。
那人刚骂了个头,却突然看见了那凛然不可侵犯的双眸,下面的话顿时咽了回去,油伞一抬,露出一张圆滚滚富态的脸,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官吏,正讪讪笑道:
见他胸前补子上绣着鹭鸶,常威打断他的话问道,心想总算遇到个管事的人了。
人的名树的影,时至今日常威二字前面已经不需要加上任何官衔点缀了。
郭槐闻言,脸上倏地闪过隆隆的敬畏:
旋即迷惑道:
他脸上的些微变化没能逃过常威的眼睛,心头微微一动,这人姓郭,莫非就是廖喜在一品楼上提到过的那个郭大人?
郭槐只略微犹豫了一下,便颇为热情地领着常威进了府衙库房。
顺天府近二十万户居民的户籍几乎装满了两个大库房,唐姓虽小,也足足有千余户,等从厚厚的帐册堆中找到唐姓的那一本,看到上面沾满了灰尘,纸张都有些发黄了,常威暗叹一声,户部十年一稽核户口,看这帐册的样子,没有十年,也该有七八年了,好在唐勉的户籍数据还在。
万历九年自杭州迁入京城……杭州盛产茶叶,茶商是出了不少,不过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却背井离乡,迁地而居,为了赚钱至于吗?
一妻三妾,两子三女……嘿,这老哥也是个风流人物。居口袋胡同,开茶号……沦落到卖屋的境地,想来生意做得不那么顺利。
虽然档案上的一切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但常威还是仔细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等想起那满齿留香的上等西湖龙井,疑心就去了大半,内心却暗自感慨起来,茶虽是好茶,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宋廷之那般高超的生意手段,可惜了宋廷之……
想到宋,常威便找来宋姓的册子,却偏偏没找到他的名字;又去查看赫伯权化身白曲的数据,也是一无所获。
常威不禁沉吟起来,赫伯权动用的化身可能是在户籍普查之后才开始伪造的,可记得宋廷之当初说他是落籍京都,莫非那时候他已经开始编造谎言了不成?
有心再查洪七发的数据,眼角余光却见郭槐不时留意着他的举动,怕是与廖喜关系密切,只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又假意翻看了几个自己根本不认得的人的档案,才离开了库房。
大堂上,蒋迟和张延龄有说有笑,嗅不出一丝火药气,见常威进来,蒋迟笑着和张延龄告辞。
等走远了,他才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沬,冷笑道:
他站定了,指着大街对面一处气派非凡的商号道:
常威苦笑一声道:
听蒋迟解释了一番,常威才明白,蒋家三兄弟里,蒋迟父亲蒋云梅最为方正,也是最穷的一个,他两个哥哥的家产则不相上下,俱是富甲一方。
不过,蒋云竹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婿充耀虽贵为侯爵,却要守着皇命,不得擅离登莱,故而派不上用场,合作的对象自然非蒋云松不可,在他膝下三子中,也只有蒋逵最为合适。
常威随口笑他一句,心里却明白,蒋云梅之穷,只是相对于他两个哥哥而言,看蒋迟的行事排场,他家的财力恐怕不在自己母家黄家之下,足以与长丰斋联手进军京城珠宝业了。
只是皇上对自己的几个表兄不能太过厚此薄彼,已经委以蒋迟重任,不好再让他出头,恰巧蒋逵又与李隆大有龌龊,给他这样差事,正是一举数得。
先给蒋迟送上一顶高帽,常威续道:
蒋迟颜色稍霁,接过话头得意道:
常威插言道,那天喝的不是西湖龙井吗?
蒋迟解释了一番,说两者相近,只有极其细微差别,不是此道高手,绝难分辨出来,可说到后来他却沉吟起来,半晌才道: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打定了拜访唐勉的主意,两人在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刑部。
见乌黑厚重的云层没有消散的迹象,蒋迟边走边苦着脸问:
蒋迟淫笑道。
蒋迟非要自己陪他,倒像是怕常威一闲下来会作些让他担忧的事情似的,常威只好答应下来。
在刑部挨到中午,因为本尊常威不能陪蒋迟去那烟花之地,约好了见面的地点,常威就先回了马宁子胡同的家--袁可立给它取了个名字,却是唤做隐庐。
换了装束,待了好一会儿,见无人留意,才悄悄出了门,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中。
想想这做贼似的日子还要熬许多天,常威暗自叹息。好在隐庐东侧隔壁一连两户宅子已经托宁师姐高价购置下来,等把秘道和密室挖好,就可借此隐匿行踪了。
本来想顺便去宁府探望一下师姐,却远远看见邓奇自轿子上下来,大概是大雨天没了应酬,正好来抚慰师姐的相思。
记起初见邓奇时他何等潇洒倜傥,等回京之后,却变了一个人似的,心中不免一阵黯然,想来舰队上的女子见到常威眼前这副模样,也会生出一肚子的感慨来吧!
从缨子胡同拐进粉子胡同,方欲东行去与百花楼齐名的翠云阁,却听有人唤,转身一看,只见蒋迟的大脑袋正从兰家茶食铺子的窗格子里探出来,胖手乱挥冲常威直喊道:
不等兰丫头她爹出来叫她,常威已经快步朝东行去。在胡同口那儿,隐约可见一素衣婀娜少女撑着油伞,正翘首向南张望。
唤了她一声,她便欢喜地朝自己跑来,那野性十足的脚步溅起了水花无数,飞扬的裙摆更好似雨中盛开的白莲,很快,一张红扑扑的俏丽脸庞就出现在常威的眼前。
少女倒豆子似的娇嗔道。
周围铺子里顿时传来女孩的嬉笑声,隐约听到有人细声道:
少女羞恼地冲小姐妹们嚷道,只是转过头来,脸上却多了一份拘谨,就连目光都有些敬畏:显然欢喜过后,她才想到常威的身份已然发生了变化。
粉子胡同本就藏不住事情,而云仙之死又是酒楼茶馆的好谈资,主角之一的李隆自然被人关注,不用如何联想,兰丫头就能猜到他就是赎云仙的那个李隆。
顺手拂去少女素袖上的雨滴,裸露在外的半截胳膊饶是在阴沉沉的雨天里也泛着蜜腊色的健康光泽,常威一恍惚,侍妾的娇躯一一从我眼前晃过,周身俱是雪白如玉,没一个能看得出有练过武的痕迹--不用风吹日晒,天天锦衣玉食,人都变得细嫩娇贵了。
常威亲昵的动作羞红了少女的脸,就连说话的声音都骤然轻了下来:
不得了的人物?常威不禁莞尔,一年前少不更事的常威才会自以为是的这么想,而今他早已明白,那是个需要付出相当代价才能达到的目标。
其实,人总是这样,在爬上了一座山峰之后,才能体会出另一座山峰的高大。
蒋迟边唠叨边不满地瞪着在柜台里假装抹桌子的兰丫头。
身旁的蒋烟含笑解释说,蒋迟听常威提起兰家的冰镇河鲜赞不绝口,就突发奇想,非要来这儿尝尝鲜。
而兰丫头一如往昔地热情待客,可偏巧因为大雨,店里没其他客人,于是少了参照物的蒋迟就误会了少女,玩笑开得重了点,便得罪了少女,她不知道蒋迟的身份,顿时翻脸。
不成想蒋迟一提起常威来,少女态度立刻大变,殷勤之极,却是处处打探他的消息,等知道常威要来和蒋迟汇合,她立刻抛下两人,跑到胡同口迎接去了。
让兰丫头又送上两碗冰镇河鲜,常威笑着试探蒋烟:
蒋迟和蒋烟俱是演戏的高手,就连常威都看不清楚他们的关系。
不过蒋迟明着把蒋烟当作一个风流娘们任意调戏使唤,暗里却相当照顾她,想来他和常威一样明白,这个走东家串西家的少妇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线人。
蒋烟神秘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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