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西苑,太液池西南岸,在这里的两百余间房舍,形成一个独特的建筑群,与皇宫中其他的房舍并不连接。如果从上方俯看下去,会发现这些房间的布置,俨然是一座巨大的迷宫,如果没有熟悉道路的人领路,贸然进去的话,只会在这些房舍中迷失路径不知身在何处。
这些房舍的营造前后用时五年,耗银二十四万两有余,平日里,这里有大批的力士军汉出入,更有虎、豹、猛犬等恶兽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这里便是正德天子即位之后,因为厌倦宫内规矩,而特意修建的豹房。
在民间传说中,豹房总是和荒唐或是香验联系在一处,事实上,这里不过是一个任性妄为的天子,为自己修建的一个避风港而已。
自从豹房修成之后,大明的决策大多是出自这里,而美人、豪杰、猛兽、珍馐也并未消磨一个君王的斗志。年轻的天子不过是希望在这里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乃至把这里布置成蒙古包,拉起马头琴冒充一回蒙古大汗,也无人可以说三道四。
往日里热闹喧嚣,给天子带来无数美好回忆的豹房,如今却显的有些荒凉。那些猛兽恶犬与那些高僧勇士一样,都不见了踪迹,除了值宿警卫的太监就不见人影,夜色之中,灯笼在风中有气无力的晃来晃去。
豹房寝宫内,负责侍奉的宫人都被赶了出去,房间内只剩了当朝首辅杨廷和以及刚刚恢复神智的正德天子。自从在天坛昏倒之后,他就一直处于昏迷之中,任是太医用尽手段,也没让天子恢复神智。直到不久之前,正德天子奇迹般的睁开了眼睛,而且神智格外的清楚,精神都比当初好了不少。
他的脸上带着几分病态的潮红,呼吸短暂而又急促,胸膛激烈的起伏着。刘五儿、马氏等几个女人也被正德赶了出去,房间里空荡荡的。正德是个好热闹,喜奢华的,这房间修建时,本就十分宽绰,当只剩下两个人时,就觉得两人的距离有些远。
杨廷和与正德对面坐着,面前放着一盏茶,正德用手指了指茶杯“恩师,朕还记得第一次给你敬茶时的样子。那时朕是太子,师傅当时还在编修宪宗实录,初见恩师时,父皇就让朕给恩师倒茶。并告诉朕,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要听师傅的话,要按师傅说的做,只有那样,才能江山永固,才能做一个有道明君。如今想来,朕并没能听父皇的话,反倒总惹师傅生气,是朕的不对。”
杨廷和叹了口气“那时的天子,还是个少年郎,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读书时,颇不用心,老夫的教导上,或许太严厉了。幸亏万岁宽宏,不记老臣之过,反而委老臣以重任。只可惜微臣才略有限,不称其职,有负先皇的期望和天子大恩,实在罪该万死。”
“师傅不必这么说,你的才具国朝无二,就算是那位大才子李东阳都说过,吾于文翰,颇有一日之长,若经济事,须归介夫。连大名鼎鼎的李十八都这么说了,可见恩师的才学足以担首辅之职,国事如此,过在朕不在师傅。”
他说到这里,呼吸似乎更为急促了,他从手边抓起一个药葫芦,将里面的丹药不管不顾的吞到嘴里大嚼,接着抓起茶碗囫囵吞了下去。或许是这药果有效用,药吃下去之后,精神似乎又好了一些,他又道:
“当初师傅教朕写字时,就对朕说过。横要平,竖要直,一笔一划,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师傅还说过,写字与做人一样,重要的是规矩二字,规矩永远不能乱,想来朕的作为,伤透了师傅的心吧。”
“万岁是天下难得的聪明人,老臣生平阅人无数,然聪慧及圣上者,万中无一。老臣总是想着,以万岁的聪明才智,当能将我大明治理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才是。或许在某些时候,想事想的太急了一些,若有什么冒犯的地方,万岁莫怪。”
“不怪,我怎么会怪你?不管你做什么,朕都还记得,你是朕的师傅。朕所知道的做人的道理,都是你教给我的,朕又怎么会怪你?师傅是个君子,朕不是,朕只是不想像父皇那样,活的那么窝囊。朕是个皇帝啊!”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正德摇了摇头“说这些,没什么意思。这些年,朕做的事,其实就是一件,就是和大家作对。所有人让朕怎么做,朕就偏不那么做,现在想想,是不是挺傻的。是非对错,留给后人评说吧,大家也许会称呼朕是昏君?等见到父皇时,请他老人家责罚朕吧。因为朕的胡闹,做错了很多事,捅了很多漏子,将来就要靠师傅把这些漏子都补上,辛苦你了。”
“这是老臣的本分,义不容辞。”
“这豹房里的畜生,都是你让人宰的吧?何必呢?那些不过是些畜生,你何必跟它们过不去?”
“那些野兽糜费巨大,留之无益。一部分被微臣处置了,另一部分,送到了驯象所那里,由锦衣卫处置。”
“随你去吧。不过朕希望你答应朕一件事,不要像处置这些畜生那样,处置刘氏她们。这些事与她们没有关系,是朕……是朕害了他们。师傅,求求你,答应朕这个要求,让她们好好活着,替朕护着她们的安全,你一定能做到的。”
他呼吸越发的急促,中气已经开始衰弱,杨廷和明白,回光返照的时间快要过去了,这位天子即将离开人世。想起当初那名在自己面前千方百计想办法逃学的少年郎,再看到眼前这个即将离开人世的病人,他心内的某处柔软部位,被狠狠地触动了。
连杨廷和自己都没明白,自己为什么点了点头,随即就看到正德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朕就知道,还是恩师待朕好。朕……朕这就要去见先皇了,江山不可一日无主,继位之人,可曾选好了?”
杨廷和点点头,轻声念道:“朕疾弥留,储嗣未建,朕皇考亲弟兴献王长子厚熜年已长成,贤明仁孝,伦序当立,已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请于慈寿皇太后,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奉祀宗庙。”
正德听到此,目光里多了几分莫名的意味,紧紧盯着杨廷和,拼命呼吸着,用尽力气道:“原来……原来师傅已经替朕拟好了遗诏。果然是好师傅,连这都替朕想好了。希望恩师记得答应过朕的事,替朕护着那些女人……护着……护着这片江山社稷,祖宗基业……”
皇帝无力的从椅子上滑倒在地上,隐匿于暗影里的太监全都跳了出来,用尽手段施救。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光景,皇宫里响起了突兀而又密集的丧钟,哭声响了起来,京内的文武百官,纷纷离开自己的宅邸前往紫禁城外听消息,而与此同时,传递消息的快马连夜出城,向着各自的目的地而去。
而在京师之外的几条要道上,大批的军士打着火把,蜿蜒如同火龙一般,顶着黑暗加紧行军。带兵的军官看看京师方向,咬了咬牙“希望没耽误时间。总算离开边关那鬼地方了,江彬,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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