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北平,天气凉爽许多,唐秋离风尘仆仆,连夜驱车几百余里,赶到位于铁狮子胡同的宋公馆。
下车后,门口的卫士,见到是唐秋离,非常惊喜的就要去通报,被他制止,卫士恭敬的退到一旁,满怀敬意的注视着唐秋步入宋公馆。
宋公馆一如以往的平静,唐秋离到过这里多次,对宋公馆的布局和结构很了解,这是一个雕梁画栋,清静幽雅的去处,和北平大多数旧王公贵族的府邸相比,少了雍容华贵,多了几分淡雅和素朴。
多少次在这里,和老军长促膝长谈,共商华北军政大计,宋府的饭菜,也很和唐秋离的胃口,很多大的策略和方针,就是在飘逸着鲁味美食的餐桌上确定下来,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而现在看去,竟然有些许离别的萧索和愁绪。
人的心情,竟然能改变对环境的看法和感受,所谓触景生情,莫过如此。
穿过一道长长的,长满爬山虎的甬道,两侧怒放的月季和芍药,随风送来扑鼻的清香,唐秋离急促的脚步声,在静静的夜里,碎石子铺满的甬道上,格外清晰。
客厅里,还几个老友闲谈的宋哲元,听到脚步声,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这个脚步声他非常熟悉,多少次,这个脚步声的主人,就是这样带着年轻人的朝气,走近自己,给了他超出年纪的智慧、远见和惊异,他的眼前,浮现出这个英武非凡,年轻英俊的将军形象,秋离还是赶回来了。
宋哲元本来不想打扰唐秋离,他很清楚,目前华北的形式,唐秋离肩上的负担有多重,外有虎狼日军环视,内有残渣余孽心怀叵测、蠢蠢欲动,这一切,都压在他刚刚二十岁的肩膀上。
主政华北这几年,宋哲元感到身心疲惫,穷于应付,有体力透支的感觉,直到唐秋离来到华北,这种局面才得以改观,使他能够以旁观者的心态,关注着华北的朝云暮雨,政坛风云,也有时间来慎重的审视自己的去留问题。
宋哲元有辞职的想法,已经酝酿很久了,只是前一段时间,跌出变故,华北平津的政坛风云诡诈,唐秋离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进去,他不能让秋离分心他顾。
一切尘埃落定,秋离完胜对手,牢牢的掌控了局面,使日本人和亲日派两大势力,遭到了严重打击,稳定了华北的局面,显示了老练和娴熟的军政才能,宋哲元心里最后一丝担心,完全消失,可以把华北交给秋离来掌管。
但愿此举能给华北,带来几年的安定与和平,这是宋哲元良好的愿望,可惜的是,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军人的良好愿望,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仅仅不到一年后,七七事变在华北爆发,日军全面侵华战争开始,从此,中国人民陷入了长达八年的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
宋哲元选择唐秋离不在北平,赶赴前线的时候离开,他实在不愿意经历那种离别的场面,他也知道,唐秋离一定会竭力挽留,军人当慷慨激昂,来取毅然,何必做小儿女之态,这就是宋哲元选择离开的原因。
随身的东西已经收拾好,所幸山东老家还有百亩良田,应当衣食无忧,从此之后,“采集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专心做一田舍翁,远离了军政烦扰,宦海风云,何尝不是人生的一大乐事,想开了这一切,宋哲元的内心,有一种解脱后的恬淡。
宋哲元从军多年,一直做到主政华北一号人物的宝座,也没有积攒下多少钱财,二十九军,耗尽了他的心血,他本身也不是疯狂敛财的军阀。
西北军的老传统在他的身上,体现得很明显,在他主政热河省期间,大力发展当地经济,改善百姓的生活条件,政绩斐然,在民众中间,口碑甚佳,移防离开热河的时候,承德的百姓,夹道相送,地方士绅,竟然联名上书南京国府,请求让宋哲元留任。
他拒绝了二十九军的军官们,要举行离别宴会的请求,只是在临走的前一天,把跟随自己多年的几个老伙计请过来,家常便饭叙叙旧,老兄弟聊聊当年的戎马生涯,也是一种乐事。
其真实用意是,提醒这些老伙计,要全力配合唐秋离把二十九军带好,不能起二心,以唐秋离的智慧,你们任何微小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别自寻不自在。
唐秋离的政治智慧和军事才能,这些老伙计捆到一块儿,连一半而都不到,宋哲元可是见识过,他不希望在自己走后,这些老伙计看错方向走错路,落得个下场悲惨,所以,他把这几个在二十九军掌握兵权,素有威望的人请过来,做最后的嘱咐。
唐秋离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门口,风尘仆仆之中,带着几分焦急,一双眼睛急切的寻找老军长的身影。
宋哲元的目光,温厚的应向唐秋离,在目光交织的那一瞬间,唐秋离完全读懂了老军长的内心,也从这位以见老态的老军人身上,看到一种轻松和解脱。
唐秋离把已经到嘴边,想要挽留的话咽了回去,他很清楚,宋哲元是去意已决,无法改变,他不是一个做无用之事的人。
只是用略带伤感和责备的语气说道:“老军长,你不应该呀,就算秋离现在是在火里、水里,也得赶回来送老军长一程,这是缘分,是情意!”唐秋离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屋里的气氛显得沉重起来,宋哲元的几个老伙计,都低下头,眼眶已经湿润,老军长的突然辞职,对他们来说,也是个突然的事情,今天晚上,还是宋哲元打电话叫他们过来,说是老哥几个叙叙旧。
还是宋哲元打破沉闷的局面,他朗声大笑,“你看,秋离,不让你来,就是怕出现这种场面,大家都是军人,弄得哭天抹泪的,反倒是辱没了男儿本色,让我临走也心里不安那,来人,背酒,唐军长一路鞍马劳顿,今天好好喝几杯,不醉不归!”
酒菜很快上来,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唐秋离谈到了二八五团对面的日军,突然增兵的事情,宋哲元毫不在意,日本人还没有动手的把握,他这是在试探我辞职之后,你这个新任军长,能不能调动二十九军的部队,日本人惯用这种手法。
唐秋离听到宋哲元这么一说,茅塞顿开,自己陷入了思维误区,一心想到的就是日本人要提前动手,姜还是老的辣,日本人的动机,被宋哲元一语道破,自己还担心什么?
不过,也得防备万一,调动的部队,还是按照原计划开进,看看日本人到底在耍什么花招,放下最担心的事情,唐秋离轻松不少。
二十九军的几个老人儿告辞后,客厅里就剩下唐秋离和宋哲元两个人,唐秋离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支票,递给宋哲元,说道:“老军长,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这是存在青岛英国人渣打银行里的现金本票,一共三十万银元,到了地方,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时间匆忙,也没有准备多少!”
宋哲元大吃一惊,三十万银元,在当时可是个惊人的大数目,早就听说独立师财力雄厚,秋离出手果然大方,他的钱财是哪种渠道得来的,这个年轻人,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真是个谜一样的年轻人。
宋哲元坚持不接受,声称老家还有百亩良田,完全可以应付日常用度,再说了,一个赋闲的老头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还开玩笑似的说:“到时候招来土匪,把我绑票儿了,秋离你付的赎金,恐怕比这还多!”
唐秋离可是知道,老军长的手头并不宽裕,他的财产都用在了二十九军上,总不能让他回乡过清苦的日子,最后,在他竭力坚持之下,宋哲元勉强的收起了支票,唐秋离觉得心里安慰许多,他为这位值得尊敬的老军人,能做到的,只有这些。
第二天,一大清早,宋哲元的车子,驶离了还在沉睡之中的古老北平城,本来,宋哲元想坐火车回山东老家,唐秋离执意不肯,北平离老军长的山东老家也不太远,还能让他在火车上折腾。
除了宋哲元的家眷们乘坐的车辆,以及拉一些家具的车辆,还有十几辆军用卡车,足有一个加强营六百多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担任护送老军长路上的安全。
昨晚宋哲元的玩笑话,提醒了唐秋离,这一路上还真不安全,那些胆大包天的土匪,可不管你是什么军长、省长啥的,逮住机会就下手。
为此,他特别在二十九军警卫团里,挑选出八十人,组成宋哲元的护卫队,由一个营长担任队长,护送部队撤回来之后,他们就长期呆在宋哲元的身边,时刻保护他的安全。
士兵都开双饷,带队的营长,享受团长的津贴,一切开销,都由唐秋离自己支付,就算是他自己掏腰包,给老军长安排一支卫队,但是,还是在二十九军的编制,都是现役军人。
和宋哲元握手告别后,唐秋离目视着长长的车队,渐渐消失在芳草碧连天的原野,终于不见踪影,一个曾经的强人离去,属于他的时代已经结束,只残存着人们的记忆里。
悄无声息间,华北平津的军政,已经易主,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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