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陌在太子的新居中待了小半天,方才告辞离开。他走的时候,心情颇为轻松愉快。
不过出门的时候,他留意到门房另一头的车马棚处,多了一匹颇为神骏的马,看着很眼熟。他脚下不由得顿了一顿,然后回过头叫了自己的小厮阿寿一声:“快跟上。”便又继续照常往前走了。
虽然那匹马只是被系在树干上,其主人并不在旁边,但赵陌还是想起了这匹马的主人,正是曾与他一道南下的金陵卫指挥使司指挥佥事,黄晋成。
赵陌曾经在船上见过黄晋成骑着这匹马离开码头,当时印象颇为深刻。这是黄晋成从天津带过来的马,应该是他私人的坐骑,通体漆黑,只在眉心有一处菱形的白斑,非常好认。再看马背上配的鞍,同样眼熟。
黄晋成怎会到这里来?赵陌记得黄家虽是皇亲,但在与宗室交往一事上,态度却一向十分审慎,除非是奉了皇命,否则几乎不与宗室结交,连其他的皇亲,他们也少有来往,倒是更多地与文臣武将们相交。
赵陌住在秦庄时,也曾听说过传闻,指黄家先人有祖训,禁止家中后人与宗室皇亲联姻。正因如此,小黄氏与黄忆秋打起溧阳王府的伯父的主意时,才会引起黄晋成的反感,扣下了侄女黄忆秋。
溧阳王府的伯父如今正在金陵城里养病,黄晋成本不应该出现在他的宅子里,到底是黄家人改变了一向的做法,还是这当中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
赵陌带着满心的疑问,离开了这座宅子。他不知道,就在他身后,太子正站在正厅的窗前,远远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太子手边就放着那一对装有径山茶的青花瓷罐,他拿起其中一只看了看,又微笑着放下了。
这对瓷罐都是上等好青花瓷,非市面上的便宜货色可比。雨前的径山茶,在这个季节更显得珍贵少有。赵陌送他的这份礼物,倒是颇用心思。更难得的是,他自问只在头一回见面的时候,无意中提过自己爱喝径山茶,没想到赵陌还清楚地记得这一点,并且为自己送上了一份贴心的礼物。
茶叶事小,有一位小辈能如此恭敬、关心他这个堂伯父,把他这个堂伯父的话放在心上,真的令太子觉得心中暖暖的。虽然赵陌的父亲有些拎不清,却并非大恶。然而,赵陌这样的聪明孩子,竟然摊上了赵硕这样的父亲,也实在是不走运得很。
黄晋成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郑重地问:“殿下,您为何要让赵陌来此做客?他虽然不是恶人,可他是赵硕嫡长子。赵硕对殿下的东宫之位虎视眈眈,您就不担心赵陌会向自己的父亲泄露您的行踪么?”
太子微微一笑:“赵陌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又不知道我是谁。”
黄晋成低语道:“谁知道他是否会发现实情呢?他就住在秦家……”
太子脸上的笑容稍稍淡了些:“小舅舅不会出卖我,简哥儿也是知道分寸的好孩子。你不要随意疑了他们,若叫他们知道,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
黄晋成低头应了是。
太子又道:“赵陌这孩子……不是那种会随意告状的人。小舅舅教得他很好,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别说眼下他对我的身份还一无所知,即使他已经知道我是谁,也不会助纣为虐的。你只管安心吧!”
黄晋成只能唉声叹气地答应了。不过看他那表情,应该只是嘴上答应而已,心里其实还是不以为然的。
对于黄晋成的态度,太子并没有多说什么。前者如今肩负着保护他行踪与安全的责任,对任何接近他的人都难免要多怀疑几分。赵陌又有那样一位父亲在,会被怀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太子对黄晋成说:“赵陌虽是赵硕嫡长子,但实际上赵硕伤这个儿子的心,伤得颇深。我已经看过父皇从京中送来的信,知道了一些事,想必你也是听说过的。赵硕若真有入主东宫的那一日,恐怕他才坐上高位,赵陌就要丢掉性命了。王家可不是省油的灯!相反,若是赵硕长长久久地做着辽王世子,赵陌反而有可能活得长寿些。那孩子对他父亲十分失望,却还不想死。他不是傻子,不会做傻事的。”
黄晋成惊讶:“殿下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太子微微一笑:“这有什么难猜的?我早已见识得多了。”
他只有这一句话,没有多做解释。黄晋成也没法追问下去了,只能将自己的来意说出来:“新得的消息,上元县令……因毒发作,没熬过去,午时三刻时死了。”
太子挑了挑眉:“他这是终于死了么?能撑得那么多日,他也算是命大了,可惜终究还是没逃过去。”他顿了顿,又问,“凶手可落网了?”
黄晋成摇头:“至今还没有人能抓到他。虽然有好几个地方都发现了他路过的痕迹,可谁也不知道他眼下正躲在哪里。金陵知府已经派出了几乎所有的差役,在金陵府辖下的地面四处搜寻着。上元县令死后,他似乎显得更急躁了几分。”
金陵知府传闻中乃是上元县令家族的世交,平日里才会对后者多加关照。没想到如今上元县令死了,他还会如此积极地四处搜寻着凶手的行踪。知府衙门的差役基本都被抽调光了,只留下几个狱卒、门子充充场面。幸好近日没什么要紧公务,或是大案要命,否则就要耽误正事了。
对此黄晋成评论说:“即使是世交,也没有把金陵府上下闹腾到这个地步的道理。知府大人是不是忘了,他头上还有巡抚在呢,竟然如此张狂行事!他就不怕做得太过,惹恼了巡抚,一本参上去,他就要倒霉么?为了一个死得不算冤枉的世交家的小辈,知府大人难不成还想把自己的前程也给搭上?”
太子皱紧了眉头,道:“金陵知府确实私心太重了。怪不得当初父皇安排我过来时,没有知会他一声,反而朝巡抚衙门里打了招呼。就是怕他私心太盛,为了些小利,把我的行踪泄露出去。如今他虽然仍旧对我的事一无所知,但已经不适合再待在这个位子上了。倘若没有他对上元县令的一再纵容,也就不会有这件案子的发生。上元县令固然是有罪,金陵知府也不能免责。”
太子打算在写信给京中的父皇时,顺道把这件事报上去,也叫皇帝知道,他钦点的金陵知府事实上是什么样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在金陵逗留多久,但这么一个好地方,应该有一位清正廉洁的父母官来主持大局才是。
黄晋成说:“殿下放心,皇上知道该怎么做。无论是上元县令,还是金陵知府之位,都会有可信的人来接任的。巡抚大人也会帮着我们上奏,尽早还上元县一个朗朗乾坤!”
太子叹道:“无须如此劳师动众吧?我的身体已经痊愈,想必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京了。你还特地上报京中,请父皇再点两个可靠的官员来接手?只怕他们还未到金陵,我就已经回京城去了。”
黄晋成忙道:“这如何使得?叶大夫说了,殿下的病情虽然大有好转,身体也比从前康健了许多,但毕竟仍旧体弱,需要再好生休养上几年。在此其间,那是能多小心,就多小心,万不可轻易再生病。眼下正是隆冬时节,外头又是风又是雨又是雪的,还有下冰雹的时候。即使您已痊愈,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出远门。运河封冻停航,陆路又太颠簸了,万一您千辛万苦回到京城,又把身体折腾坏了,那可怎么办呢?”
太子有些哭笑不得地回头看着他:“我的身体没那么娇弱,即使是走陆路回京,也不会风吹吹就倒的。”
黄晋成不肯让步:“殿下还请以自身安危康健为要,千万莫轻易涉险。殿下的病情确实已经将近痊愈,只要今冬不再生病,等到明年开春,就真的雨过天青了。然而,眼下毕竟还未到腊月,隆冬还长着呢,殿下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黄晋成非常坚持,就算年近岁晚,太子想回京过年,与亲人团聚,也是没用。太子身边的那些侍卫,如今全都在他的管辖之下。太子想要摆脱身边的人,自行回京,是万万不可能的。黄晋成眼里只有太子的平安,为了这一点,一再坚持必须要等到明年开春后,才会放太子一行人回京去。到时候,他说不得还要寻借口告上一两个月的假,一路护送太子。这是皇帝交到他手上的职责,
太子对黄晋成的态度无奈之极,却也明白他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他离开京城已经有大半年了,即使非常思念宫中亲人,也知道什么是轻重缓急。叶大夫那边还未说他可以不再吃药,那他就依然还是个病人。既然是病人,还是不要太逞强的好。
父皇承担着大风险,送他到江南来求医,为的不就是想要看到他百病全消,重新好起来么?若是他冒着严寒返回京城,却把好不容易治好的身体又给折腾病了,父皇心里难道就能好受?到得那时,即使能一家团圆,父皇也不会觉得高兴的。
太子终究还是被黄晋成说服了。到了这一刻,他开始烦恼起另一件事:这个年……他要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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