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柏乃是永嘉侯,打明旗号出游,秦家船队的规模自然不会小。不算黄家雇的那几艘船,秦家名下就有六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当中有上头主人们乘的,也有仆人们乘的,还有运载辎重的,包括诸如厚棉被、炭、家具、马车、马等暂时用不上、但又必须预备着的东西,还有一艘船专门用来运载油盐米粮,附带了一处厨房呢。这处船上有明火,防火设施做得格外周全些,每日船上厨娘厨工在岸上采买了新鲜菜蔬,便在这处水上厨房就地做饭,做好了拿食盒送到其他船上去。其他船上就不必设灶台了,顶多就是为了防止秋冬天冷,饭菜易凉,添上一两个小茶炉以备万一而已。
张家主仆被秦家雇的船工救上来后,就被送到了一艘运送辎重的船上。船上的秦家仆役得了管事传达过来的命令,也没立刻给张家主仆换上干爽的衣裳,而是重重压了他们的肚腹半日,把水给挤出来了,折腾一番,见他们已经没有性命危险了,才让人寻来干的夹被,给他们披上,充作挡风的斗篷。至于干衣?那自然是没有的。他们这条船上载的都是粗使仆役,不然就是马夫车夫,他们的衣裳,怎好给这位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的文雅公子换上?那不是太过冒犯了?
况且他们这些人粗手粗脚的,也不知道如何做这贴身侍候的活计。张家公子昏迷着,他们不敢轻动,只能把侍候换衣的差使留给他自个儿的小厮了。可那小厮虽然落水迟些,却被主人折腾得不轻,遇救次序也靠后,以致于他喝了更多的江水,脸色也更难看些,至今还在昏迷不醒呢。他没办法侍候他家公子了,张家公子就只好湿身躺在甲板上,身上只盖了一层夹被挡挡风,跟做小厮的是一样的待遇。
至于那被他雇来的船家,不过是码头附近讨生活的渔民,见这来历不凡的公子落了水,还因为撞到自己的船桨,差点儿淹死在江中,大气都不敢出,偷偷袖好了张公子给的五两银子重酬,摇着自己的小舢板跑了,心里还在盘算着,要到亲戚家躲上一躲,免得那富家公子事后找自己算账呢。反正有那五两银子入账,足够他衣食无忧一阵了。
等到张公子从昏迷中冷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所在的这艘船掉转船头,返回到江宁码头了。船上的秦家仆人还非常亲切友好地说明了自家主人的名号,表示他们看到有人在长江上落水,就好心把他救起来了,不必太过感谢,还提醒张公子,以后不要这么轻率地乘着小舢板游长江,不会水的人更需要小心谨慎,否则落了水,可不是次次都那么好运,会遇到好心人救他的。
张公子一边发着抖说感谢的话,一边声称自己与黄家乃是姻亲,请秦家仆人把自己送到黄家船上去。秦家仆从们道:“我们的船早已回到码头了,如何能把公子再送到别家船上去?我们也不知道什么黄家不黄家的,不知到底是哪一家?”张公子说出了黄晋成的名号,秦家仆人们便道:“原来是他家,这也容易。我们家侯爷跟黄佥事相熟,小的们这就把公子送到黄佥事那儿去。”
张公子吓了一跳,连声推说不必了,只需要送去黄家船队上就好,用不着惊动黄佥事。黄佥事公务繁忙,一点小事,怎么好劳动他?
秦家仆从们这时候便拉下脸来了:“黄佥事公务繁忙,公子不想惊动他,难道我们家侯爷就是个清闲无事可做的?你倒好意思劳动咱们侯爷了?你都到岸边了,还要折腾着往江上去,这不是为难我们么?我们侯爷在江宁一年多了,还真是头一回遇见公子这么给脸不要脸的,你以为自己是谁呀?!”根本不理会他的请求。
张公子心想他顶多就是劳动了永嘉侯的仆人罢了,哪里就用得着永嘉侯本人操心呢?只是宰相门前七品官,这豪门奴仆自然也是不好惹的。他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忍气赔着小心:“我乃是太仆寺张少卿之子,往日在京中,也对永嘉侯的文名久仰了,只可惜不得拜见,心中是断不敢有轻慢之意的。只因我家与黄家乃是世交,比别家更亲近些,因此如今有难,便只想到要求助于黄家。黄佥事执掌军务,位高权重,我不敢轻易打搅,只能去寻黄佥事的夫人求助。家母素与黄家女眷交好,我小时候,也常得黄夫人关照。”
秦家仆从笑着说:“原来公子与黄佥事家还有这等渊源,却是我等先前不知了。不过公子也不必担心今儿会打搅了黄佥事,因他今日有事到码头上来,正巧与我们侯爷遇见了,故而小的们都知道他今日并无公务可忙,正好关照公子呢。”硬是坚持要给黄佥事送信去。
张公子急得要下船走人,连仍旧昏迷着的书僮都不顾了,可秦家仆从怎肯放人?笑嘻嘻地拦着他,一会儿说要给他请大夫,一会儿说要给他送姜汤来,一会儿又说要给他喝些热茶,最终却只有热茶是到他手里的。他身上又湿又冷,一张夹被在甲板上根本就挡不住什么风,却又没人让他进舱去。他连打了几声喷嚏,头脑渐渐昏沉,就知道自己定是生了病。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江南生病,还即将落在有怨的黄晋成手中,他心中也惊惧不已。
他当初是装病重才骗得黄家答应退婚的,以黄晋成的眦睚必报,该不会让他真的病重一回吧?可他如今动弹不得,等到黄晋成派来的亲兵上船时,他已经是不醒人事了。后头到底是请医抓药,还是被当成肖小扔到官府去整治,全看黄晋成心情而已。
将人送走,秦家的辎重船方才重新离岸,追赶主船队去了。秦柏的主船走得并不快,不过是多花上小半天功夫,他们也就归队了。
秦含真得了周祥年回报的消息,便笑着告诉了黄家姑嫂,还道:“这下黄婶婶和黄姑姑可放心了?有黄大人拘着那姓张的,姓张的可别想再赶来骚扰人了。”
黄晋成夫人笑着向牛氏道谢:“都是侯爷和夫人好心,帮了我们这个大忙,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呢。那杀千刀的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当众坏我们芳姐儿的名声,我真恨不得一刀捅了他!”
牛氏道:“这有什么好谢的?不过就是举手之劳。以咱们两家的交情,你再说这样的话,就是生份了。我们老爷方才还说呢,那姓张的后生琴弹得不象话,说是要求你们家姐儿原谅,其实半点诚心也无。这等厚颜无耻的小人,谁都看他不惯的,给他一点教训,也好叫他学个乖,往后懂得做人的道理。”
说起来,牛氏是这艘船上的女主人,客人们的一些行事,未必能瞒得过她去的。自有得力的丫头悄悄将黄清芳主仆的小动作禀报给她知道了,因此她如今看着黄清芳的表情,就觉得很是欢喜:“我初见芳姐儿,只觉得你斯斯文文的,脾气太好了,怕是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如今见你其实性子挺爽利的,也就放心了。”
黄清芳脸上微微一红,垂下头去,俨然又是初见时那位温柔沉默的千金了。
黄晋成夫人向牛氏诉苦:“我们芳姐儿原本是再爽利不过的女孩儿了,只因小小年纪就跟张家那混账定了亲事。张家是书香人家,那混账也是小小年纪就成了童生,开口闭口都是诗书文章。我们虽是世代出武官的人家,却也不好把女孩儿养得太粗了,叫她嫁过去后受婆家指谪,因此也是自小儿请了女先生来教导芳姐儿,又请了宫里的嬷嬷来教礼仪,把她教得如今这般斯文端庄,知书达礼。那姓张的混账往日最是嘴甜,三天两头地借着未婚夫的名义,给芳姐儿送诗呀词的,还有什么脂粉头花,衣料首饰。我们只道他殷勤小心,是一心对芳姐儿好的,虽觉得他性情轻浮些,但想着芳姐儿日后过得好就行了,也没说什么。芳姐儿为了他,生生把本性也给收敛起来,照着他喜欢的斯文闺秀模样来约束自己,哪里知道他说变就变了呢?!”
原来如此。秦含真看向黄清芳,笑道:“黄姑姑如今倒是不必再压抑自己的本性了。做回自己就挺好的。”
黄清芳看着她抿嘴一笑,柔声道:“今儿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让人把他送回码头去,交给我哥哥,只怕他还要再回头来纠缠的。”
秦含真笑了笑,正色对她说:“黄姑姑,不管那人怎么厚颜无耻来纠缠你,逼迫你,你不想受委屈,就别勉强自己。名声有什么呀?不就是在京城之外,又多了个金陵是难以说亲的地方吗?天下大得很,哪里去不得?况且,我也不觉得因为别人的错误,你就应该远远躲开去。这事儿本是他们不要脸,怎能怪你呢?那些会在意这等小道消息的人家,原也不是你的良配。你持身正了,自有那眼清目明、家风清正的人家会知道你的好处。”
黄清芳脸上又是微微一红,垂下头去。黄晋成夫人倒是听得欢喜:“哟,秦姑娘真不愧是永嘉侯的孙女儿,说的话可真有见地!”
秦含真嘻嘻一笑:“这不过是我的一点小见识罢了。婶娘与姑姑若觉得中听,就听我说两句。那张家公子原先既然会为了背约另娶的事,往黄姑姑身上栽什么八字不好的罪名,可见也是要点脸的。他如今居然会跑到金陵来做不要脸的事,定是京中发生了什么不利于他们张家的变故,他走投无路了,脸面自然比不上性命要紧。依我看,黄姑姑很不必把他放在心上,只管跟我们一路玩着。等到我们回金陵了,说不定他早就倒了大霉。不必咱们操心,便有人解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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